“回禀殿下,那边传来的消息确实如此。”
慕容祁闻言,顿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他挥手让暗卫退下。
复又看向荀嘉。
“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荀嘉倒是十分镇定,他摇摇头道:“非是仆料事如神。不过是算准了他们的身份与性情罢了。程景濂自己虽是权倾朝野,可对沈老太太,只怕心中仍是愧疚不已。”
话虽如此,慕容祁仍有些惊诧。
“程景濂与沈家老太太……”
他顿了一下,似在斟酌用词。
“我只听闻程景濂少时贫寒,但也不至于沦落至此罢。”
荀嘉摇摇头。
“殿下未曾真正入世,自是不知晓世人为了活命,能做出怎样的事来。况且他这般亦算不得多绝情,毕竟沈老太太终究是得了荣华富贵的。”
“可到底寄人篱下。”慕容祁摇摇头,似是并不认同,“难怪当初之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可程景濂却仍不愿出面,反倒让旁人……到底是百官之首,格外要脸面些。”
荀嘉对此并不多言。
程濂究竟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只要慕容祁不起疑便可。
“只是我们所行之事……程景濂会信吗?”
荀嘉笑了笑,道:“这便是为何我们要选择沈家。程景濂终究是寻常人,此事于他而言,定是不可忽视的。再者,殿下莫非不曾听过那个传闻么?”
“听是听过。”
慕容祁微微颔首。
“只是……”
他的眉头轻轻一皱,似是有些迟疑。“这传闻当真可信吗?”
“这要看殿下信不信。”
荀嘉笑得意味深长。
慕容祁神色一顿,过了片刻才道:“我自是不信的。一个国家的气运又怎会由一件死物来决定。”
荀嘉失笑。
“那可不是死物。是凝结天下气运的活物。”
“那也荒唐。”慕容祁的脸上露出些许冷意来,“国家兴亡,百姓生死,向来是因人事而定。若将此寄托于一件似是而非的东西,岂不可笑?”
荀嘉闻言,微微一笑。
“殿下如此作想,可见是对这国玺之事全然不在意,令仆敬佩。”
慕容祁对此并不多言,只道:“我只愿此事能成,也不枉先生一番辛苦筹划。只是皇姑奶奶那边……她老人家果真是同意的么?”
荀嘉面不改色。
“她老人家自是认可的。否则仅凭仆的手段,又怎能知晓程景濂与沈老太太是亲兄妹之事?殿下只觉得这般做法使家国动荡,却不曾看到程党擅权以专,祸乱朝纲,以致多处民不聊生。”
他顿了一下,看着慕容祁的眼神愈发坚毅,“程党一日不除,只怕这朝堂便一日不得安宁。陛下更是难以稳坐朝堂。”
慕容祁心中悄悄升起的不情愿,又被荀嘉一番大义凛然之言给压下,半晌过后,终是淡淡地说道:“事已至此,我再多说亦是无益。便静候佳音罢。”
荀嘉面上浮起点点笑意。
“殿下英明。”
……
程濂收到消息时,正是旬假,因而一大早便出了门。
他在京师之中是出了名的信佛。文武百官皆清楚,这位天字一号枢臣敬佛,檀木佛珠片刻不离身。
所以宫里头的公公才常说,程老先生性子好。当然也有人说,程濂这是平日里恶事做得太多,生怕自己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才会一心祈福,请求佛祖宽宥。
程濂对此并不解释。
但确实有去寺庙进香拜佛的习惯,每逢佛菩萨圣诞日或者十斋日必定亲自前往,京师中许多寺庙都受过他不少香火钱。
他最常去倒非国寺,而是幼时曾受过恩惠的嘉福寺。
因时常来此,他对此处的景致亦是十分熟悉,甚至无需知客僧引路。厢房是特意备好的,寺里的沙弥亦早早地准备他喜爱的斋菜。
等程濂与寺里的老僧一番辩机后,已是午后。由着跟在他身侧多年的常随服侍用膳,而后才起意去后山的竹林消食。
嘉福寺出色的景致许多,唯独这竹林不在其列,可程濂却偏偏喜爱这片竹林。他走到入口,挥手让随从不必跟着,自己一人往里走。
林子里空荡荡,除去穿竹而过的飒飒风声与偶尔传来的虫鸣,并无别的声音,在嘈杂里显出一分冷寂来。
这林子他逛过无数次。
闭着眼也能寻到路,他记得林子里头有座简陋的竹亭。果然一睁眼,便看到不远处立着竹亭,有个穿着素雅的老妇人在里头站着,见到动响,当即便转过身来。
程濂神色一怔,叹了口气,不知悲喜,半晌后才缓缓上前。
“兄长——”
沈王氏轻唤了一声,神色悲戚。
程濂看着眼前已显老态的妇人,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数十年,他与她从未真正见过几面,多是庙会进香时不经意地一瞥,又或者在茶楼酒肆里避人耳目的见上一面。越往后,地位越高,见得便越少。
他记得自己上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她,还是十多年前,因着沈行谨娶妻之事,夫妻俩闹了矛盾。她一气之下回了王家短住,他得信后,便跟着去了王府。
那个时候他们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即便人至中年,仍是面含春光。可如今,却是皱纹徒生,直叹岁月不饶人,真真一介老妇人。
程濂不禁想起数十年前,他劝慰她,若是不愿,就不必出嫁。
可对方却满面春风。
——兄长,我是真心爱他的,并不单为主上的命令。且他亦诚心待我。
——可若有朝一日,两人反目成仇,彼此针锋相对,又该如何是好?
——我不悔。
当年说着不悔的姑娘,如今已垂垂老矣。却不知可还能像当年那般,再言不悔。
程濂忆起往事,悲从中来。
“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沈王氏脸上的笑容再不是年少时的天真烂漫,带着几分寂寥。
“兄长,这些时日我总想,若是当年我们未曾去田庄借宿,现在该是怎样的光景?或许我入了寒门小户,而你仍在官途上苦苦挣扎。”
生不可相守,死不得相认。
以此换数十年的荣华富贵,好坏得失,个中滋味唯有经历过才清楚。
程濂并不言语。
沈王氏复又说道:
“其实仔细想想,我也怨不得沈容德。我在沈家待了数十年,不愁吃穿,风光无限,到头来却做了个白眼狼。可若无当初那番救济,我亦不可入沈家门。说到底,怨只怨我走错了路。”
“世事难料。”
程濂看了她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何必自责。”
“兄长,我不是自责。”沈王氏摇摇头,神色隐晦不明,“我只是不愿你再陷入那样的困境。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主上行事,亦算完成了我的任务。”
程濂面上神色未变。
心里头却泛起几分苦意来。
朝堂势力错综复杂,利益纠葛数十年,哪是一句退出便可解决的?他们之间其实早已不分彼此。
沈王氏看不分明。
只愿程濂勿要同她一般,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自我入了小佛堂,沈府之事也不交于我打理,虽说落个清闲,可心里头总归惦记着他们。又想到官场行事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身首相离,更是放心不下,还望兄长闲暇之余可提携谨哥儿一二。”
“慎之是我的亲外甥,岂会有不管之礼?”程濂被她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这些年我是如何做的,你也看在眼里,怎眼下还来叮嘱我?”
沈王氏摇摇头。
“总是免不了忧心的。”
程濂闻此,不由得细细安抚一番。
“慎之,勉之两兄弟你不必忧心,自有我照看着,再者,他们终究是沈容德的亲儿子,总不至于狠下心来对付。再过段时间,我会想法子让沈容德撤出禁令,你还同以往一样,是沈家老夫人,无人敢惹你……”
沈王氏听他絮絮叨叨,不禁淡淡一笑。
王嬷嬷偶尔也会问她怨不怨程濂,她总说没有。其实不是假话,她心里确实没有半点怨恨。
这个兄长对她已是仁至义尽。
她回想起这一生,真是恍若一场梦,不觉梦醒。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