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曰：“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约莫便是在说我们当年。
当年太久远，久远的仿佛是浮生一梦，让我都分不清是真是幻。当年又仿若昨，点点滴滴似在眼前，纵是时隔多年，亦历久弥新，谨记心间。
公子、飞鸟，还有作为跟屁虫的我，在李叔的带领下，曾游遍契丹国土，踏足万里河山，雪山巅、草原腹、戈壁滩、冰河岸......江山在足下，豪情漫心间。肆意风流少年，壮志凌云宏愿。
我常想，若是没有那档子事，我和飞鸟二人许会同公子一展宏图，振翅高远。一个为宰，一个为将，一个江湖里闯荡。但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假若，夫人故了，谋划漏了，公子病了，事情一桩接一桩，结果早没了当初模样。志在为宰的，困在小小别院，终日与药为伍；一心为将的，无奈远走他乡，事事谋算人心；倒是我这个闯荡的，东奔西走不假，却多了顾虑牵挂。
原本当年，飞鸟是不必前往宋地当什么莫问堂的堂主的。他为人坦荡，志在为将，只愿以剑开前程，却向来不喜什么算计人心的伎俩。但当时的情状，南边又急需个信得过且有本事的人来操持，为了不让公子作难，亦不愿我一个小丫头远走他乡，他便自请去了南边，一手构筑了曾经的莫问堂。
临行前，公子同他一夜大醉，若非情不得已决计不会亲手折了他飞鸟的羽翼，而他飞鸟则笑言“莫逆有难，同苦共甘”，便是因此才有了这“莫逆居”。公子赠飞鸟一诺，飞鸟承公子一请，从此莫逆居莫逆，艰险莫问莫忧君。
“不曾想，莫逆居背后还有这么段故事。”小蝶闻言瞧向我，叹道，“你我虽是姐妹多年，公子也待我们情谊匪浅，但到底我觉得还是有些不同。于你，公子更若至交好友；于喜眉，则若兄长师父；倒是于我和柳飞......”小蝶喟叹，没有出言。
“公子待我和飞鸟与你们不同，倒不为别的，乃是我们同历岁月，共经磨难，互为莫逆。待你和柳飞亲疏有度，主仆有仪，约莫是晓得你二人的心意，有意回拒，偏你二人都是个撞南墙也不回头的。”
“咳！我倒是想回头，但见过了腊雪寒梅，旁的便成了可有可无的敷衍，再难入眼。”小蝶抿唇一笑，眼眶含泪，面有苦色。
我亦不由一叹，想到那个少年，胸中悲戚陡生，蔓延开来。
“我瞧着你如今的天机阁便是在莫逆居的基础上建的，你绿萤也不是个非要立威名当头把刷子的主儿，却为何还是将莫逆居的名字给改了？”小蝶岔开话题，问道。
为什么要改名儿？我也不禁问自己。
“其实当年公子处置地挺妥帖的，莫逆居里的暗人们并没有因为那事损失多少，相反还有许多从中受益的。但一来，莫逆居的使命已了，公子不愿亦不能管了；二来嘛......”我顿了顿，眉间愧色盈面，叹道，“是我们夫妻二人愧对公子，再无颜管理这莫逆居，但又不舍将公子多年的心血这般抛置不理。更何况公子他如今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找寻踪迹终需得有个助力。故而才改名叫了‘天机阁’。”
我晓得小蝶定是要刨根问底地追问我夫妻二人愧对公子之事，便续道起来。
“于公子而言，我同飞鸟，是为莫逆，莫言莫问便知心意，但偏我二人都做了件违逆莫逆的事儿。我，因着些缘故，在连姝一事上有意遮掩欺瞒公子，复加在暗人使用上疏忽大意、无视提点，虽是后来发现及时，亦做了挽回措施，奈何还是造成了些不可估量的后果；至于飞鸟，嗬，当年因着对某人的执念，明晃晃地违逆了公子的命令。当时任谁也劝不住他，后来任他飞鸟做什么都弥补不了当时犯下的错。”
“他究竟做了什么？”小蝶眉头皱成座山峰。
“飞鸟去宋地那年，公子曾许他一诺，”我淡淡道，“但他却用这一诺......”
“用这一诺做了什么？”
“哦，不想说了。”
我眉眼暗沉，想到当初的事，都恨不得插个翅膀飞过去踹他飞鸟一脚，好让他清醒清醒，明明平日里聪明惯了的人，偏遇上感情之事怎就跟个愣头青一般。我当时气他，除却因着公子的缘故，还气他视我这许多年的情谊于不顾。虽然后来我才晓得这丫的根本就不知道我心仪他多年，但想到当年之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小蝶白了我个白眼，约莫觉得我总是到关键时候就突然止住了话匣很是令人讨厌。但小蝶果然是小蝶，很是沉得住气，并没有不识趣地追问下去，倒是转而换了个话题同我说了起来。
“那你呢？你又是因着什么缘故要欺瞒公子连姝之事？”
“哦，这事说来话长，今日我亦不想同你讲。”我瞥了眼小蝶，终是瞧见她面上的神色成功地冷了下来。
“你故意的！”
“对，我成心的。小蝶，我知道你想方设法想从我嘴里套些关于公子的消息。我也不怕告诉你，我这儿还真有许多你不晓得的秘密，但是告不告诉你可全凭我的心情，你若再这么在我眼前晃荡，惹我心烦，我是决计不会同你讲的。”
我冲着小蝶笑得别有深意。没办法，不怕人算计，就怕你无欲无求不屑算计。如今你让我瞧到了你的真实想法，还指望能置身其外，乐得清闲不成？那也忒愧对公子这许多年对我的培养了。
“嗬，方才你不是说我是个纸上谈兵的主么？怎生又算计起我来了？”小蝶反问道。
“我何时算计的你！我现在就是明摆着告诉你，想要知道更多关于公子的事儿，要么你别在我跟前招烦，我指不定心情好了就同你说点儿；要么你便自去管理这天机阁。天机阁内情报众多，随便你看去，但前提你需得是个称职的阁主。至于纸上谈兵？我同你安排的活计它就是纸上谈兵，像飞鸟如今干的活计，我是万不敢轻易给你的。”
“你夫妻真是......”
“真是什么？”我瞟向小蝶。
“哦，伉俪情深，用人得宜啊！”小蝶瞥了我一眼，终是咽了欲出的话，冲我道，“反正我也不甚忙，便当是来你的天机阁来见识世面好了！”
好啊好啊，求之不得。我努力压下心中激动澎湃的心情，面上不露声色，冲她说道，“我又没求你，你自己要来的，当对得起三阁主的称号，可莫要给我搞砸了！”
“三阁主？”
“对呀，柳飞虽然不如何靠谱，平白就要闹阵儿消失，但办事还是让人放心的，自是对得起二阁主的称号。至于你，初来乍到，便当三阁主吧！”我随口答道。
“嗬！我从前可是听说你天机阁有九个阁主来着，如今倒是好奇到底都是些什么来头，怎生觉得如此随意？”小蝶讪笑，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天机阁的阁主啊！那得分情况了。”我说着坐了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喉，徐徐道，“你和柳飞就不用说了，四阁主是喜眉，她尤善唇语，虽说性子野了些，嘴巴大了些，脑子笨了些，但一些消息还非得由这丫的来完成不行，便只好走马上任了呗。”
“哈哈，四阁主，是个猪，你给她弄得排号倒是有趣地紧。她这是被你卖了，还在替你数钱呢！”小蝶抿唇一笑，笑得欢快。
“巧合而已。”我闻言笑了，其实将喜眉拉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我担忧她近来的状况。若是整日闷在府里，一身的才华可真的就浪费了。她既有心闯荡天涯，何故如我们三人般平白折了梦想，止步于此，瞧着着实可惜地紧。
“那谁是五阁主？”
“自是你家白庄主白素。不单如此，未更还是我心仪的六阁主人选。”我瞟了眼小蝶，笑道，“若不然你以为我找人代管天机阁是那么随意的事儿，随便拉一个人就能干？你家白庄主为人处世周到地很，远不像表面瞧着那般简单，这些年她将云来药庄开得五湖四海是为了什么，除却扩大生意外，其实也不过是想找寻公子和连姝的下落。当年之事是我同她的主意，闹成后来的情形，我二人都难辞其咎。所以，便有了这个五阁主。当然顺带的，云来药庄也捎些消息什么的掩人耳目，算是天机阁与云来药庄互利互惠吧！”
“难怪庄主不辞辛苦也不曾见她抱怨过。”小蝶啧啧嘴，抿唇笑道。
“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笑着瞧向小蝶，冲她道，“正因着这个原因，我才觉得，没准哪日她白素找到了公子或者不再找了，便会将这云来药庄的担子卸给你。毕竟白老头本就是要让你掌管药庄的，只是被你丫的推了罢了！”
“这事我知道。”小蝶眉眼含笑，倒是淡然，“还没有到来的事，担心也无用，到时再说吧！你继续。”
“哦，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未更还是你心仪的六阁主人选。”
“是啊，虽然他如今并不情愿，但终有一日会入阁的，想要从我这儿获取消息岂有不付出之理？”我笑着说道，仿佛已看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皆已成真。
“切，我看你就就是瞧上了他的机关术，想要雇个免费劳力为阁里打造间密室吧！”
“我图他的机关术是不假，但若能捎带将未更也收为己用，那自是再好不过。当年跟在公子身旁的白玉、青龙，乃至后来的黑鹰，可都是隐隐以未更为首的，没有几把刷子，又如何能调动他们，你可莫要被他的一身武艺给带偏了。”我提点道。到底是有可能将来管理天机阁的，我得先透个底不是。
“嗯，晓得了。”小蝶支着下巴看向我，冲我道，“那我约莫是知道了。前三个阁主是管事的，中间三个是带资源装门面的，后头三个多半是当苦力的。我猜猜，哦，应是有那么个百晓生，虽然你现如今只给他个堂主，但我瞧着倒是你有心栽培。另外两个当中当是会有白玉，他为人稳重低调，事也办得漂亮，更重要的是对你最是忠心。当年我还以为你同他最后能走到一块，却没想被飞鸟给截了个胡。听说现今他在西边的西平府待着，也不知道他听闻你怀了孩子后，突然来这么个远走他乡是闹得哪门子事儿，怕是被你给拖累得吧？”
我默了默，没有说什么。西边的夏王向来都是有野心的，依辽和宋，伺机而动，终是会有大动作，他白玉如今主动请去完善那处的情报网自是有长远之虑。只是挑选的这个时机，倒是真有些让我心生愧疚。
“也不知飞鸟究竟是哪里好了，让你对同我们在一起这许多年的白玉都视而不见！”小蝶调侃地看着我，续道，“另一个阁主可是给你家飞鸟的？我倒觉得其实青龙也很是不错，不用倒是可惜了。”
“我何时说不用青龙了？喜眉不是四阁主吗？喜眉什么样你最是清楚不过，轮到大事上，你觉得最后做决定和应对的又会是谁？”我笑着看向小蝶，心中打着我的小算盘，“既是早晚这事都会落到青龙手上，何故白搭上一份阁主的工钱。”
“哈哈，你说得对。”小蝶闻言笑道，“看来是我想岔了，喜眉不是什么装门面的，而是用来招揽青龙的。”
“你想岔的又何止这一遭？”我漫不经心道，“这九阁主不是他飞鸟，也不是旁的什么人。因为天机阁的九阁主原就是我。”
我瞧见小蝶愣住了，面上露出不解之色，笑着解释道。
“当年那个闰九月，发生了好些个事。公子责罚虽重，但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次警醒。若是旁人，怕是会因为公子的责罚而生了对他的埋怨恨意，但我却晓得当年我侍弄的烂摊子，最后还是公子给费心收拾的，甚至为此险些还累得他错失了珍惜之人。九月于我，意义莫大，我自是要好生记得，所以阁里掌柜们便唤我九娘，故而当是九阁主叫着顺溜些。
何况，飞鸟这人当年当莫问堂堂主时，便已耗尽了平生的耐性，又如何肯再来一回？且他这些年一心都扑在找公子的事儿上，若非我如今怀了身孕，他必又跑出去找人了，如何肯分心在打理天机阁的琐碎事务上。不过，你有此误会倒是情有可原。阁内的人约莫没见过大阁主的面儿，又常常瞧不见旁的阁主，像柳飞这样的又不如何靠谱，到了关键时刻总找不到人，便习惯性地称我这个九阁主为老大！”
“你倒是有心，还给公子留着个阁主位置，只是他如今......”小蝶苦笑。
“我和飞鸟一定会找到他的。”我坚定道，“是生是死，我总需得寻个答案，否则这辈子我都难以心安。”
“你，”小蝶叹了口气，想到了什么，忽而面上露出肃敬之意，“当初公子赶我们走，你二话没说第一个离开，当时我其实颇有些瞧你不起，却不想你才是我们当中最有担当的那个。如今你用天机阁罩着我们，给了我们一方立足之地，倒是考虑地很是深远。”
“这样的好人，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做，但，这是当年公子的意思。”我站起身来，眼中水雾迷蒙，“他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偏少了自己。不是他活不了，而是他不想活，偏他还要求其他人都活着，好好地活着。当年韩府被围时，有多少人想闯进去，都被我暗暗派人给抓了回来，关进了地牢之中。未更如此，飞鸟如此，柳飞亦如此！他们可以恨我，但我却必须完成公子的嘱托。”
“可你到底还是放了她进去。”小蝶闻言叹了叹。
“是，我还是放她进了去。若再选择一次，我仍会如此。便是他们都恨我又如何，我还是要放她进去。否则，我意难平。”我握紧双拳，坚定道。
“你道飞鸟与公子是莫逆，但我却瞧着，你和公子才是真正的莫逆之交。”小蝶凝视我良久，徐徐说道，“好生休息，我去瞧瞧阁里有什么事没？若是有处理不当的，还需得你来经办一二。”
“你过谦了。既让你担了三阁主，我便信你有这个能力。”我笑颜如花，长舒一口气，果然办事有时还需得付出个真心。
“嗯！你如今倒是颇有几分公子的风采。”小蝶抿唇笑了。
“我便当你这是在夸我喽！”我重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将先前批好的密信递给她，笑道，“密信拿着，赶快走吧！别在这儿打扰我写话本。”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