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澶州城内一片繁华之景：街道两旁挤满商贩，吃食、首饰、古玩、字画、花灯应有尽有，各式的吆喝售卖之声不绝于耳，南北往来之人亦陡增了不少。城中货郎喜笑颜开，街旁店铺顾客盈门，大小客栈则是人满为患。
连姝自客栈二楼的房间出来，听着楼下熙熙攘攘，来住店的客官抱怨说花了大价钱才不过住了间下房，心下不由庆幸自己倒是早来了几日，若不然碰上中秋佳节，还不晓得能否有个住处。
听闻澶州城的中秋佳节向来热闹，且历来还有中秋夜游的习俗，届时南北二城花灯高挂，男女老少纷纷走上街头畅游玩乐。什么猜谜赢花灯，对诗换彩灯，高台抢头灯，沿河传情灯......总之，商贩们为了个挣足年轻男女的银子，倒是颇下了番功夫，整出好些个富有创意的娱乐项目。能文的，便用诗词歌赋舞打动你，文着挣你的钱；会武的，便借打擂竞技夺彩头吸引你眼球，武着赚你的钱；若是不能文武的，那就卖你些吃喝小玩意儿，出来逛，总不能饿着肚子吧！便是你手头没个什么闲钱，这澶州城的夜游还有个拼手气的赌灯项目，倒是十足得赚人心跳，非常地激动热闹。
前日连姝至澶州时初初听闻后，便同那些从外地专程赶来赴中秋大宴的旅人般，已是对明日的夜游期待非常，当时便决定要在澶州城过这个中秋。不过今日离夜游尚有一日，她准备过黄河往澶州北城瞧上一瞧。这不，自客栈牵马而出后，便打马往北行去。
穿街过坊了好一阵儿，连姝便出了南城来到了黄河边。黄河浩荡沉泥沙，磅礴波涛至天涯。没曾想跨过宽阔的黄河抵达对岸，除却可乘船横渡外，还可经由一条浮在黄河上的浮桥而过。原来，这浮桥下两侧驻着近百条的船只，以锁链相连至对岸，而船只之上又置着大型木板当作桥面，倒是简便巧妙地很。
桥面不算窄，足可容五马奔腾。她遂打马而上，马儿虽跃上桥面时惊了惊，但在她的控制下倒也安稳，在黄河浮桥上哒哒地跑了起来，仿佛亦感受到她此刻欢愉的心情。
浮桥不远处停驻的一驾马车上，一白发老者掀帘瞧向桥上打马而行的连姝，同身旁坐着的戴玄铁面具的男子出声问道，“她便是公子要护着的那个丫头？啧啧啧，公子近来的品味倒是与众不同得很啊！”
轿内着玄铁面具的男子收回落在浮桥上的视线，随口嗯了声，续道，“我记得前几日给过流云先生她的画像，您这非要来瞧上一眼又是图个什么？”
“哈，画像同真人如何能一样！”流云先生嬉笑道，“你给我的画像那也只能是幅画像，虽瞧着与真人一般无二，但却失了些许灵气，若说与寻常的画像有什么不同，约莫就是换了张脸罢了。我当时瞧画像时，还以为她会是个貌美娴静的，但方才看她打马而行的姿态，当是很有些个功夫在身。虽说这小娘子可能有些个跳脱，但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子便该是如此吧！这么瞧着，你我看护起来倒是能省下不少心。”
“省心？”着半张玄铁假面的青年冷笑一声，提醒道，“善泳者多死于溺，流云先生莫不是没听过？单泅水一事而言，不会凫水的自很少下水，而会凫水的却多以为自己能如鱼得水，却往往落了个釜底游鱼。这丫头虽长在南京庵里，但到底是出身江湖。江湖这潭子水，她若不跳倒也罢了；若是果真哪日坠了进去，怕是早晚都会出事。流云先生可莫要掉以轻心，误了公子的嘱托。”
“嗯，还是你个当过堂主的人看事客观，思虑长远。”流云先生连连点头，冲那人道，“人我也见过了，便不随你去北城了，你派人送我去韦城吧！”
飞鸟斜瞥了眼一脸淡定的流云老头，反讥道，“当日您老非要同我一道来澶州走一遭，打发了跟着的暗人先去了韦城别院。如今流云先生您还让我将所剩无几的暗人再分了一半给你，那我要做的事儿还如何办？我如今可不是堂主，您要找暗卫的话，发消息给素娘，让她批给你。”
“别别别。”流云老头忙不迭地摆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素娘是个什么性子。我同白芷老头从前有些个恩怨纠葛，她白素又是白芷的宝贝外孙女，我若是此时发消息给她要人，她是会批人给我不假，但也定不会让我讨个好，没准就将我给臭骂一顿。你说我一大把年纪了，若是被个小丫头给骂了，岂不忒丢面子了。不行不行！你若为难，不若我自己雇辆车回去好了！”
说着，流云老头作势便要下车而去。
“罢了。”飞鸟不由扶额，无奈道，“先生便同我在澶州待上两日，待我明日处理完一应事宜，后日一早便同先生往韦城去！想来是不会误了先生看诊籍的。”
“你也要去韦城？”流云老头又惊又喜，复又不由纳闷道，“我瞧你往北来，还以为你为自己谋的新身份在北边。”
“我本是要去韦城的，但......”飞鸟顿了顿，叹起气来，纵然面上戴着面具，亦瞧得出许多无奈，“素娘太忙了，让我给她处理下堂内的琐碎事宜。这恰逢中秋，便只得往澶州而来，顺道......再见个故人。”
“那敢情好啊！”流云老头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得别提有多欢快。忽又想起了什么，看了眼旁坐着的飞鸟，期盼道，“听说这澶州的中秋夜游甚是热闹，老朽一直都想见识下，但数十年来一直东奔西跑地也没能得偿所愿，明夜可能让我......？”
“嗯。”飞鸟吩咐车夫赶车过浮桥，这便闭目养神，随意点了点头，“只可在御井街和城隍庙附近游玩，我让易东扮成仆从跟着您，您老可莫要给他下什么药。且您需晓得，如今大事在即，您老又担着照看公子诊籍的事宜，性命金贵得紧，别生什么变数才是。”
“哈！我老头子在你小子眼里就这般不靠谱吗？”流云老头暗暗抹了把汗，心惊这丫的飞鸟竟猜中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尴尬道，“不过你说的这两处不会是不好玩又没什么人的地儿吧！那我还玩个什么？忒没意思了，老头子我不去了！”
“先生确定不去吗？御井街和城隍庙附近可是整个澶州城中秋夜游最热闹最好玩儿的地儿，您可莫要后悔了！”飞鸟倚靠着车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口道。
“你会这么好心？”流云老头满脸怀疑地看向飞鸟，“你也说我如今重要地很，那这般热闹的地儿你敢只派个易东跟我去？”
“如何不敢？”飞鸟睁开了眼瞧向对面的流云老头笑道，“可知道我今日来澶州处理的是何琐碎事宜？”
“哦？是何？”
“收钱。”飞鸟淡淡笑道。
“收钱？中秋？”流云老头忽地意识到什么，一拍双手便要大叫出声，被旁一直注意着的飞鸟一个眼神便给堵住了。
“听说澶州城的中秋夜游虽历年就有，但自九年前起才愈发热闹了起来，有了各式的游玩项目，一时远近闻名，弄得周遭乃至京城的人都不远迢迢，前来一观。你不会告诉我，这背后操作的人是你吧？”
流云先生激动地都颤抖起来，他愈想愈觉得可能，这小子可是十年前来的中原，一手建起了莫问堂。算起来，当时他建莫问堂时才不过十四岁。天啊，自己十四岁那年在干什么？流云简直要被自己给羞死了。
“莫问堂运作总须得有些个经费，贩卖消息虽是一个来源，但总不能坐吃山空。”飞鸟淡淡地答道，显然是承认了，“御井街和城隍庙那儿多是我们的人，您老去那儿我自然放心。”
“呵呵，”流云老头笑得愈发渗人，“飞鸟，这该是多么大的一笔钱啊，你前些日竟还好意思坑我那点诊金？你过分了啊！”
“这如何能混为一谈。”飞鸟唇角弯弯，笑道，“我管理的账目向来清楚。您要非得同我这么清算，那我倒得同您算算这额外的护送费。”
“哎呀，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这么斤斤计较就不好了！”流云老头急急打断飞鸟的话，忙不迭地夸赞道，“你这么会挣钱，将来谁嫁了你可是有福了！可有意中人？要不要老头子我给你牵个线？听说这澶州城内的中秋夜游向来是年轻男女最爱的事儿，既是你一手操持的，当去看看也好。我们一起？”
“不去，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办！”飞鸟重又闭上了眼，随口拒绝了流云老头的提议。
“就知道你亲自跑来不单是为了收个钱这么简单，怕不是趁着这儿往来人多，还建了个情报交换的地儿吧？年纪轻轻地活得还没我个一大把年纪的人快活，把自己弄得这么累，真是......那叫什么来着。”流云老头抓耳挠腮，一时语塞。
“这世上能有您这样通透豁达的老顽童倒也是个奇迹。”飞鸟笑道，“城中确实有些个交换情报的地儿，趁着佳节期间人员繁杂，倒是不引人注目。这样传信挣钱两不误的好事，我自是不能放过。故而夜游什么的，您老还是自己去吧！”
“嗯嗯，你忙你的，我同易东一起去便是，他小子比你好玩。”老顽童流云先生复又瞥了眼一旁飞鸟面上的玄铁面具，说道，“这许多年还是头一遭见你戴这玄铁面具，倒是比先前的那半截青铜面具更适合你。”
“嗯，那面青铜的本就不是我的，这面玄铁的才是。”飞鸟随口答道。
“不是你的？你在莫问堂堂主的位子上戴着个旁人的面具过了这十载？”流云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飞鸟一副少见多怪的眼神瞟了他一眼，随口提醒道，“人多口杂，先生当谨言慎行。”
“不是，你那青铜面具据说在莫问堂很是有些威压，既不是你的，你又为的谁劳这心干什么？”流云老头压低声音，冲飞鸟疑惑道。
“我说过早晚有一天我会走上明面，既如此，与其用自己的那张假面积累威压，倒不若卖那丫头个人情，也算替她将来扫平些障碍。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飞鸟不在意道。
“原来那青铜假面竟是萤丫头的。一个女孩子弄张那般丑的面具，真是......勇气可嘉。”流云老头说着又忽地挑眉冲飞鸟道，“你这般为她着想，莫不是喜欢上了她吧？听茯苓那丫头说，你和她从前都曾跟着公子游历，关系甚笃......”
“确实关系不错。”飞鸟不答反笑，“长得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我一度以为她是个男的，试问先生可会喜欢上自己的兄弟？何况，我自打来了南边，她便莫名其妙地找我的麻烦，变着法子地压榨于我。如今我好不容易过了明面，眼看就要脱离苦海，她又伙同素娘给我加派任务。我都怀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她，先生您倒好还猜度着我喜欢上了她。嗬，任我将来喜欢谁，也断不会喜欢上她。”
“哈哈哈，”流云听罢，瞧着飞鸟的眼神愈发笑意浓浓，颇有些意味深长道，“你许久没有见过绿萤那丫头了吧？我瞧见的她，同你方才说的她，可是没有一点相同。她现在......”
流云想了想，不怀好意地止了口，复又瞥了眼飞鸟，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冲他道，“嗯，你见到她时便会明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兴许萤丫头思慕人的方式与众不同呢！”
呵呵，她会思慕我？飞鸟想到此，浑身浮起鸡皮疙瘩，随即将脑中泛起的念头赶紧挥掉。相信萤丫头喜欢他，还不若相信自己哪里惹了她几率更大呢！
我瞧着飞鸟当年记下的这一幕，眉头皱了皱复又舒展了开。也是，无怪乎飞鸟当年这般想，实在是我年少时毛头小子的形象在他脑中过于深刻了些。这么一个假小子，哦，不，是野小子，会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娇娘？他飞鸟约莫是无法想象的。
不过，他当时确实有十年没有见到过我了。这十年中宋辽时有开战，为以防万一因自己的疏忽给公子的事弄出差池、生出变数，飞鸟很少离开南边。中间虽说也回去过几趟，但也只瞧了公子，倒未曾遇上过我，更不晓得我这丫头在忙些个什么。不过作为莫逆堂的二当家，我在他心中想来应该是很忙的。
只是，我原以为他飞鸟同连姝之间曾是一见钟情抑或日久生情，却不想读了信笺后才晓得，这世间的缘分千般，情之所起，或多或少都有些缘由在作乱。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