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瑶儿说，你在查当年之事？”坐在主位上的云悄然扫了眼右手边垂眸细听的连姝，冲俞水询问道。
“是。”俞水亦扭头打量了眼连姝，冲云悄然点了点头，坚定道，“我不能让爹爹蒙冤负屈，背负着污名故去。”
一旁的云瑶闻言拧了拧眉，看向了主位上坐着的娘亲。
云悄然没有开口，默了片刻后，叹了口气，像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水哥儿，当年你尚且年少，行事......冲动鲁莽，许多事姨母都未曾同你知会。如今，”云悄然眼神再度看向连姝，将一个破损的陈年令牌推到桌前，冲站着的三人道，“你既已长大成人，有些事，也当告知于你了！这是当年从围攻你父亲的黑衣人身上搜到的腰牌，虽有破损，但尚能依稀辨别出字迹。”
“军中的令牌。”俞水立时起身端详了下桌上的令牌，一眼就瞧出了它的出处，眉头不由挑起，“这事和朝廷有关？”
“也许吧！当年......军中曾传出你爹爹叛国的消息。依这腰牌看，那群围攻的黑衣人，应是朝廷的人。”云悄然回忆道，“且据我所知，消息最早是从你家的祖籍地澶州传出的，或许你可以从此处着手查起。”
“嗯，多谢师父。”俞水点了点头，但眉头并未因得到消息而舒展开来，反而愈发皱得紧了。想来也是，要想混入军中探听情报，哪里是容易的事，何况，以他的身份便是想光明正大地入军中，都不容易。
“莫急。”云悄然似早预料到俞水的难处，转向一旁低垂着头的连姝道，“此番你入军之事，姝儿或许可以帮忙安排。姝儿，为师记得你哥哥如今在澶州任职......”
“姝儿？姝儿？你可有在听？”云悄然发觉了连姝的走神，止了话题，提醒道。
“哦，在听。只是师父，那群黑衣人是来自军中的吗？仅凭一块令牌推断身份是否太过武断了些？其实可以......”连姝皱眉不知想到了什么，迎上了俞水望过来的目光，犹豫了半天，终是没有说出口。
“可以什么？”俞水问道。
“没什么。”连姝望向北坡方向，目光有些悠远、怅惘。
一旁的云瑶似有灵犀，亦望向北坡，只是很快又收回了目光，冲连姝暗暗摇了摇头。
“入军探察情报之事不易，师姐处既有不便，便不必麻烦了，我另想法子便是。”俞水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口拒绝了师父的提议。
云悄然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坐着的连姝忽然起了身，启唇道，“师弟多虑了，探查情报之事，徒儿会处理妥当，静候消息便可。”
“当真？”俞水半信半疑。
“自然。”
“嗯，此事为师这儿也有些资源，只是不大方便出面。倒是可以暗中助些力，水哥儿你尽管放心。”云悄然忽然补充了句，引得云瑶不由多瞧了她一眼。印象里，她的娘亲，可从来都不是多话之人。
对此，一旁的连姝仿若未闻，依旧低垂着头，没有言语。
连姝在师弟俞水面前时，骨子里似乎都沁着浓郁的卑微，仿佛自己的脊梁骨已被座沉重的大山压垮，她觉得自己便是连说话都没有一丝底气。
这种感觉令人窒息，她不喜欢，但却始终无法走出心中的那道坎，无法磨灭六岁那年雷雨夜印刻在她心中的烙印。
那年，是她待在云霄谷的第六个年头，暑气初升，林茂虫鸣。彼时，她尚不懂什么愁苦落寞，亦没什么苦大仇深，常梳着双丫髻在林间晃悠，或歇在树端枝头，或倚在溪畔石涧，偶尔采些蝉蜕草药，抑或练习轻功招式......实打实是个无忧无虑的垂髫小童。纵便偶尔羡慕下师父对师姐的关怀，却也并不妨碍她开心快活、乐得自在。
六岁以前，她活得没心没肺！
改变，是从她六岁那年的雷雨夜开始的。
那天，云霄谷里来了位生人，说是看望俞水，不过此番来人却不是见过的俞水娘亲，也不是他俞家的管事伯伯，而是位面像与俞水颇为相似的侠客。
见面时，俞水向她介绍说，那人是他的爹爹，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连姝便问他如何了不起。
水挺了挺自己小小的胸膛，骄傲地答道，“就是非常非常了不起，武功一等一的高，而且很爱很爱我娘亲。”
连姝记得，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疼爱自己妻子，也可以是件了不起的事！
不过，俞水这位了不起的爹爹，那天的心情却并不如何好。彼时，俞水没有留意，同来迎接的师姐云瑶没有注意，但是她——连姝，敏锐地察觉了。
连姝记得，那天自己的师父云悄然同俞水的爹爹俞节在屋里聊了好半天，可不知为什么，待二人从屋里出来时，面色似乎都染上了显而易见地沉重与不悦。
她问师姐，师姐云瑶便悄悄告诉她，那是因为俞水的娘亲，她的小姨母半月前病逝的缘故，而这事儿甚至一直还瞒着在云霄谷暂住的水哥儿。
辞别时，俞节没有将俞水接走，相反，颇为意味深长地
抚了抚俞水的头发，叮嘱他好好待着，便自行出了谷。
彼时的俞水没料到此番匆匆一别，会是他和自己爹爹的最后一面；彼时的他，甚至都没有多送几步爹爹，就折返回谷中潜心研究起一本当时他看来十分高深的武功秘笈来。
连姝素来野惯了，并不能像云瑶那样能耐着性子待在屋子里看书，遂偷偷溜出去玩，结果正瞧见不远处的山峰处飘来的一片乌云。
“呀，要下雨！”
连姝察看了下乌云飘动的方向，巧不巧，正是俞伯伯离开的方向，遂也没多想拿了两把油纸伞便往谷南侧的北坡赶去。
谁知才走了一会儿，大滴大滴的雨水便自苍穹飞落，拍打在树上、伞上，开始变得泥泞的山道上。倾盆大雨倏忽而至，冷却了空气中浮躁的热气，动摇了山道两旁摇摆的树杈。
连姝错开雨伞瞧了瞧天色，忙又加快速度向北坡行去。
北坡、北坡!
连姝时常觉得是否是自己六岁前，过得着实太过潇洒了些，以致老天都瞧她不过，所以，非要将她卷入这场莫名的漩涡。
那天送伞途中，她听见林中刀剑击打之声，出于好奇，连姝凑近去瞧了热闹！然而万万没想到，这匆匆的一瞥，却成了她悔恨终生的开始。
大雨滂沱下，十来个头戴斗笠，手执利剑，全身武装的黑衣人正虎视眈眈地围着个青年人。那人背对着连姝，但连姝几乎在瞧见他的刹那便认出了他——俞节，俞伯伯。
只是也是在这刹那，连姝瞧见了俞节周围密密麻麻铺满的尸首，更是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浓郁的血腥之气。
小小的连姝哪里瞧过这等场面，吓得立时三魂没了七魄，跌坐在地上，手中的雨伞更是被风雨掀翻，滚入林中不见。
连姝这边发出的声响自然没能逃脱众人的视线，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围着的一众黑衣人还是被围困的俞节，都没有丝毫要关注她的意思。
对峙继续，气氛冷凝。
连姝心里明知道自己此刻该当机立断拔腿离开，但双脚却该死地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子。
密密麻麻的雨水疯狂地拍打着众人。透过雨帘，连姝瞧见，俞节原本苍色的衣衫早被不知是他自己还是敌人的鲜血硬生生给染成了乌黑。他左手执剑支地，右手不觉拽紧了领口，全身紧绷，好看的眉毛挑起，警惕地戒备着。插入泥土中的宝剑上，鲜血和着雨水顺着剑刃滚落，注入泥泞的大地，与周遭尸体中流出的血水汇聚成一滩鲜血湖泊，绵延开去，正向连姝所在的位置淌来。
血！血！
奔腾的血色湖泊让北坡的这片土地变得如坠地狱。跌坐在地上的、小小的连姝，心中疯狂地颤栗、叫嚣，却怎么都没能从满是泥泞的地上爬起。
不行，这样不行！
惊慌失措的连姝慢慢挪动着屁股，借着手臂的力量艰难地向后退去。她得把这事告诉师父，她要回去！
然而还不及她挪动几步，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响起了轰隆隆的震天巨雷。
巨雷声中，她双眼圆瞪，看到了无比血腥可怕的一幕：
断臂、头颅、残腿......她亲眼瞧见那人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砍成七零八碎，断肢在雨中飞起落下，残忍地无法言说。
她甚至断定，眼前之人是个凶残的魔鬼，也许她，是误入了地狱。
滂沱大雨中，这个早已被血水和雨水浸湿衣衫的俞节，当真比恶鬼更令人可怖：眼圈泛红，血管凸出，杀红了眼，浑身上下陡然释放出无以比拟的威压，手中剑刃似光，招招斩向围着的黑衣人。不过片刻间，便只余了一个孤零零的黑衣人。而那个站着的黑衣人，浑身紧绷，自然不甘丧命于此，虽惊恐万分，却在最后关头给俞节身上，狠狠地补了一个血洞。可惜，这一剑出去，也不过贯穿了俞节右侧的肩膀而已！
疼痛并没能让俞节停止杀戮。他随意扫了下自己臂膀上的伤口，便移开了视线。只是，这一次周遭已无什么黑衣人，惟余了......雨中那个缩在角落的、小小的连姝。
令连姝万想不到的是，那个注视自己的俞伯父，水哥口中了不起的爹爹俞节，此时竟忽地提着他那把收割了许多人性命，如今仍在淌血的利剑，猛地刺向了她。
连姝愕然地瞧着这突然发生的变故，完全想不出为何俞节会忽然对自己刀剑相向。她隐约觉得眼前之人哪里有些不同了，但却着实说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死亡面前，强烈的求生欲给予了连姝莫大的动力。她胡乱抓起了手边的一个物什，从地上跳了起来，拿着手中的物什闭眼在身前一通乱舞。
“哧！”似乎扎到了什么？！会是什么呢？
连姝自不敢奢求能死里逃生，方才俞伯伯的武艺如何她自是见识过了。自己妄想刺中他，又怎么可能？她只盼着谷里的人能早些到来救她离开。
但世事又怎会尽如人愿？！甚至有时，还会莫名地同你开个无敌的玩笑。
世界安静了，连姝睁开了眼。
连姝睁开了眼，世界晦暗了。
连姝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她胡乱的一通乱刺，竟然刺中了俞节不说，巧不巧还怔怔刺入了他的胸膛，贯穿了他的心窝。惊恐的连姝忙不迭松了手中的剑，只是这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连姝一直记得彼时俞节倒下的样子，记得他满脸惊愕难言的神情，记得他口吐鲜血努力要说什么却无法说清的绝望，记得他身躯倒下时溅起了大片大片的血花，记得他面上到死都难平的不甘。
连姝只觉得天旋地转、天塌地陷，下一秒，便昏倒在了血色的泥沼里。
她，是被一阵剧烈的摇晃给惊醒的！
醒来时，暮色四合，大雨不断，火光透过雨雾将周遭的情形照了出来。
雨中站着三人：师父云悄然、师姐云瑶，以及......俞水。
连姝本觉额头滚烫，意识都有些不清的脑袋在扫见满脸泪痕、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的俞水时，顿时便清醒了。
“是谁？！是谁杀了爹爹？！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俞水撕心裂肺的吼声近在耳畔，却着实惊得连姝浑身打了个摆子！没敢作答。
“究竟发生了什么？把你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为师。”师父云悄然左手撑伞，右手抚了抚瑟缩在她怀中的云瑶，紧皱眉头，严肃地问道。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连姝低垂下头，声如蚊呐，但站着的三人却听得分外分明。
“所以，是你杀了我爹爹？！”俞水上前一步，拽着连姝的领子一把将她提起，狠狠地砸在了泥水中。
连姝无言以对，因为对于俞水的话，她无法说出半个“不”字，但令她全没想到的是，随着师姐云瑶的一声尖叫，她又将陷入更加无法挽回的境地。
“蛇！有蛇！”
云悄然三人沿着云瑶的视线，转身向连姝身后看去，正瞧见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一条通体碧绿的毒蛇竹叶青，被把宝剑扎中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半分。而这把宝剑的主人，俞水的爹爹俞节，此时却已躺在血色的泥水里，永远的长眠了。
“蛇、蛇......”
小连姝呢喃着这个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也许，自始至终，俞伯伯那把刺过来的剑，就不是对自己，而是要刺向自己身后的毒蛇，是为了保护她无知无觉的连姝，可笑自己，竟然不明所以，一剑洞穿了他的胸膛。恩将仇报，大抵也不过如此了吧！
连姝神情呆滞，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已与她没了干系。意识中，她隐约听到了声嘶力竭的咆哮声，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听到了咬牙切齿的责骂声......但这些声音连姝又似乎全听不见。她的脑海里、耳朵里，只不住地回荡着一个字——“蛇”。
“蛇......蛇......蛇......”
突然地，一大口血从连姝的口中喷涌而出，没入雨水里。紧接着，她一个踉跄便倒在了地上，陷入了长达半月的发烧、昏迷之中。
连姝醒来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虽然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但连姝知道一切都已改变。
谷里人看她的眼神莫名地透着冷淡；师姐开始同她渐渐疏远；从前待她甚好，永远温柔似水的水哥，如今却总提着把剑要闯入她的房间。她知道，若不是师父拦着，水哥怕是恨不得都要杀了她而后快，但被俞水怨恨的眼神注视着，连姝只觉生不如此也不过如此了！
小连姝的头垂得愈发地低了，那个从前上树摸瓜，下河抓虾的小丫头一夕间就沉默了，只是这种安静和沉默，却当真不是什么好事！
云悄然蹙眉将一切看在眼里，终于动了将连姝送走的心思。
那是连姝苏醒后的第五天。
云悄然又一次在连姝房外，将提剑而来的俞水不客气地拎了出去，扔给了卓娘子关入柴房。
只是这次，她并没有直接离开，反而跨入了连姝的房内，丢下一个包袱，冲瑟缩的小连姝冷声吩咐道，“这里，你不能再待了！拿包袱，跟我走！”
连姝记得，离谷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她站在云霄谷北边高高的山峰上偷偷往下瞧，谷里暖意融融，恬静美好。水哥被卓姨放了出来，云瑶早候在了柴房外迎接，谷内众人各行其是，从容忙碌......树悠悠，鸟啾啾。
连姝竟然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当真该离开这里，没有自己，兴许于云霄谷，反倒是件好事。
“走吧！你要去的地方还很远！”云悄然回望了一眼垂眸的小连姝，忽然有些伤感，放缓了语气道。
“要去哪儿？”连姝醒后第一次开口说话，认真地看向师父。
“北边，一个辽阔的地方，兴许那里更适合你。”
“那......还回来吗？”
云悄然闻言，俯身看向小连姝，郑重道，“当然回来。等水哥儿的气消了，等你记住不再冲动行事，为师就去接你。”
“会很久吗？”
“也许吧！”云悄然亦回望了眼云霄谷，语气坚定道，“但纵便久，你也一定要回来！”
“在想什么？”室内惟余了连姝和云瑶时，云瑶忽而扯了扯连姝的袖子，将连姝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没什么。”
“你此番从北边回来后，倒是愈发沉默了。”云瑶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不过，那个想法你最好不要有。水哥是绝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连姝叹了口气，复而望向北坡，“师父说得对，或许该去澶州军中查查看。”
“这就对了！不过此事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难。连姝，其实，数日前，你哥哥来了谷中，和他一并来的，还有一位女娇娥，正是澶州知州的掌上明珠，我的表姐——林雪。娘说有法子，必是要帮你。”
“哥哥来了谷中？”连姝面上惊愕难掩，眉头高挑。
“是。我以为你会关心他的情缘，据我瞧，保不准，他会成为我的表姐夫也说一定！”云瑶娇俏一笑，颇有些意味深长。
只是，话音刚落，便听“啪”地一声脆响，连姝手上端着的茶杯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若是细细观察，当还能瞧见她的眉头似乎还因此，蕴上了一层忧郁。
哥哥此番作为，当真是出乎意外啊！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