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大丞相府，主宅凌霄苑，宾客云集，鼓乐声声。
筵席设在亭台之间，花丛之畔，曲折绵延亦是占了大半个院落。
与南边宋廷的规矩不大相同，此番的筵席不分男女，皆在凌霄院中设席；只是却也不同与契丹素日的排场，偏有些风流雅致在其间。曲水流觞席，声声鼓乐里，一花一楼台，一步一景异。这景致便是搁在繁华的汴京城，也当得上“风雅”二字。
只是这景致的风雅却并非筵席上最令人着迷之处，反倒是据此往东不远处玉湖畔的那座紫台，成了今日众人神往之所。
据说，此番大丞相出了大价钱，专程从南京城里请了精于折子戏表演的“卫家班”到府中表演，地点便是定在紫台之上。而说起这个“卫家班”，不单折子戏演绎地栩栩如生，还会变戏法杂耍，像大变活人、摇钱聚宝、空手生花......皆不在话下。对此，上京城中的达官贵人娘子命妇多也有所耳闻。只是“卫家班”毕竟远在南京城，鲜少愿意奔波演出，如今难得来了趟上京，自然要一睹为快。
心中虽作如是想，但谁也没敢真的离席往紫台而去，毕竟院中“扶摇楼”上还坐着太后、皇帝、皇后和大丞相。
宴开后酒过三巡，推杯换盏几轮，众人渐渐微醺。大丞相韩德让受罢贺礼，便携着太后先一步离席而去。皇帝耶律隆绪见状，顿觉心中舒了口气，本想带着皇后萧菩萨哥往紫台而去，哪料得几个不知趣的臣子正此时向他围了过来。
“陛下，臣有要事禀告。”说着，一身着契丹服饰的男子自袖中取出了封绘着鹰雏的书信，双手高高捧起举过头顶。
耶律隆绪落在书信上的眼神不由变得凝重，歉意地看向一旁的皇后萧菩萨哥，轻声道，“我这边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去紫台看戏吧，我处置完便去找你。”
“那......好吧！”萧菩萨哥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抹委屈无奈，却什么也没说恭顺地应了，未作停留便转身向紫台行去。
紫台临水，本是处赏湖的两层宽阔露台，如今改成戏台倒没费什么功夫。只是，这改造戏台的匠人倒是想出了个一举两得的主意，不过用了些木板便巧妙地将两层的露台改成了能同时面向两个方位表演不同内容的双向舞台。
顶上那层面朝岸边，此时正上演着折子戏《八仙贺寿》。台下围着紫台设有不少竹帘雅座，备有茶点瓜子，倒是很是适合看戏消磨光阴。
底下那层则面朝湖水，正表演着百戏“鱼龙曼延”。台上的年轻戏子手持一条木制鲤鱼向空中一抛，鲤鱼竟凭空画龙，在水面盘旋，赢得了湖中画舫众人惊叹不已、连连喝彩。
只是无论观戏抑或看景，最佳的位置都不在湖前的雅座之上，而应属湖心的那座“碧波亭”。
碧波亭共两层，绿瓦飞檐，红柱斗拱，映着碧波悠悠，在玉湖之上显得分外静谧。皇后萧菩萨哥来到玉湖边时，远远地便瞧见了碧波亭里的那个人。
“娘娘......”侍女不语亦望了眼碧波亭中的人影，忙上前一步挡在了皇后跟前，垂头建议道，“湖上风凉。这折子戏已开场了，娘娘移驾那处的雅座如何？”
见皇后并未移步，不语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若不然湖上有专供皇家使用的画舫，那处是看百戏的好地方，视线极好的。”
“我瞧着还是亭中的视野更好些。哦，对了。那里盛不得多少人，你们在此候着便是。”说着，萧菩萨哥大步便要往亭中走去，身形中竟有几分急切和激动。
不语见状，忙不迭跟上，悄悄移步到皇后跟前，低声提醒道，“今时不同往日，皇后娘娘万望慎重啊！”
似乎因为这句话的缘故，萧菩萨哥的步子慢了几拍，但待她再抬头看向碧波亭时，不知藉由什么原因，往前迈的步子又明显加快。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萧菩萨哥没有回头，冷声吩咐道，“你留在这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靠近！”
“我说小默，大丞相兴师动众摆了这么一出寿宴，你当真不知道缘由吗？”
萧菩萨哥行至碧波亭楼下时，自二楼开着的窗柩传来了句熟悉的男声。
奚王萧观音奴！
萧菩萨哥闻言愣住了。方才在岸上只瞧见了碧波亭里韩天佑的身影，却是没想到这碧波亭里竟还有旁人。
萧菩萨哥果断就要转身，岂料此时二楼一道清润的男声不疾不徐地传了出来。
“哦，知道。”
“知道你还跑到这碧波亭里？！”萧观音奴没好气地教训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个家了。走，随我去画舫瞧瞧去！”
“叔叔自去便是，此处看戏甚好，着实没什么走近的必要。”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满京城的贵女今次都被邀了来，你却离得这般远，又能瞧见个甚？莫要辜负了大丞相的一片良苦用心才是！”萧观音奴谆谆劝诫道。
“叔叔说笑了，我这人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今次来赴宴的女眷里，有多少是走过场的，多少是畏于大丞相的权势不得不来的，又有多少是企图走捷径一步登天的，我便是不瞧应也可猜到七八分。既是大家不愿同我扯上关联，我也不想被旁人利用，那么就这般各自安好不是也挺好的吗？”一阵风过，楼上的韩天佑不由轻咳了数声，结束了说话。
萧菩萨哥原本迈开的腿又停了下来，手中攒着的帕子愈发地紧了，抬头望向二楼的眉眼间已是不知何时染上一层忧色。
“凡事总有个例外。再者纵便是有目的又如何，只要你喜欢便是，干什么有那么多顾忌！”
“叔叔说的是。那么，烦劳叔叔代我去瞧上一瞧吧！此处风光甚好，小默便不留叔叔了。”韩天佑慢悠悠地说着，并无觉得请萧观音奴代为相看有什么不妥。
“也罢！那我便代你去相看下，若是有合适的，再带来与你见面不迟。”萧观音奴说罢，下了二楼，大步流星往通向湖心亭的另一侧连廊走去。
“表哥。”确认萧观音奴已登岸往紫台而去后，位于碧波亭另一侧角落里的皇后萧菩萨哥快步上了楼，满眼柔情地唤向来人。
正自望着窗外紫台出神的韩天佑闻言一滞，回过神来，顺手将右手拿着的香囊塞入左袖中，起身冲来人见礼。
“见过皇后娘娘。”
说罢，韩天佑随意寻了个借口，便要离开此地。
岂料此时的萧菩萨哥却直愣愣地盯着韩天佑的左袖出神，红润的唇角挂上一抹苦笑，看向韩天佑的眼中满是不甘、不解和无法遏制的委屈之意。
“你左袖里的东西是什么？”刚一出口，萧菩萨哥就被自己不假思索的问话给惊到了，但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反倒是向韩天佑伸出了手，似乎要看看他袖中的物什。
“一件不足为道的小物什罢了！就不扰皇后观戏了，天佑告退。”韩天佑并不打算拿出来，转身便要离开。
哪儿成想皇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一个箭步上前，自背后忽地揽上了韩天佑的腰，将他环抱了个住。
“皇后请自重！”韩天佑眉头皱起，手上一个用劲将环着自己腰腹的纤纤玉手掰了开，顺带拉大了与萧菩萨哥的距离。只是这番一折腾，一块红色“福”字香囊便自他左袖中掉落在地。
几乎在发现的同时，韩天佑便下意识地蹲下捡起，轻拍了下上面的尘土，复又小心收入袖中。显见地，这个香囊，他很在意。
但他的这个举动却深深地刺到了萧菩萨哥。
“表哥这是有心上人了。呵，这世间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竟能入了你的眼？”萧菩萨哥红着眼眶，无力又不甘地问道。“菩萨哥究竟是哪里不好，这许多年对你的情谊，我不信你不知道？！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看一眼我，为什么？！”
韩天佑眉头皱得更甚，目光扫了眼开着的窗柩，没有言语，只是看向皇后萧菩萨哥的目光愈发冷淡了。
“表哥，你以为你能和那个人在一起吗？你太天真了！”萧菩萨哥近前一步，说道，“中书令嫡长孙女萧女古才是太后为你选定的人，亦是......用作监视你的。这事，怕是奚王萧观音奴也再清楚不过。”
“你说什么？”韩天佑不疾不徐问出声，看似诧异的话里却有着分明的沉静，眼睛又不易察觉地扫了眼窗外。可惜这一切，对面的皇后都殊无察觉。
“我说，太后已择了中书令家的萧女古做表哥的良配，为的是什么，表哥想来也清楚。所以说，今次的筵席不过是个过场，且殿中商议此事时，奚王可是也在。”
萧菩萨哥话音刚落，背后的楼梯处便传来道轻微的走步声。
谁？！
皇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话里的不妥，就要往楼梯处去查看来人时，韩天佑已是先一步走了过去，挡在了萧菩萨哥身前。
“萧叔叔、休坚，这位是......？”韩天佑笑着看向来人，温声问道。
“小女......”站在楼梯平台拐角处，尚来不及下楼的女子望向二楼的温润少年郎，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竟然这般难以启齿，尤其她方才可是将楼上的对话听地真真切切。
“小女萧女古，是中书令萧府的长孙女，见过韩公子。”
一旁的萧韩家奴也很尴尬，他和妹妹本是被奚王萧观音奴邀来会见韩天佑的，却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碧波楼里听到这么场对话，诚然只是听到了最后女子说的话，但若他们这时候露面着实太不合适！
萧韩家奴尴尬地笑笑，勉强开口道，“我见此处风光甚好，便携妹妹上楼观景，不成想公子也在，倒是巧。”
不过说起来这中间最尴尬的当属此时亦站在平台上的奚王萧观音奴，他方才离二楼最近，亦听得最为分明，当然也自然晓得那道女声的身份是谁。若是旁人胆敢说出那番话，他萧观音奴必是要打杀训斥的，但偏偏那个人可是......他着实觉得自己现在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甚至连辩解一句都不能。
“碰巧遇上。怎么？不请我们上去坐坐？”萧观音奴笑着打哈哈，一句都没有提方才的对话，仿若方才根本什么都没有听见。
“请。”韩天佑笑笑让开道儿，请了三人上楼。
萧女古是最后一个上的楼，但眼前的二楼，除了韩天佑外，哪里有旁的人影？一旁的奚王萧观音奴和韩天佑正看着紫台上的百戏，有说有笑地聊天，一切都那么自然和谐。若非瞧见一旁的哥哥同自己般有些神思不属，她萧女古都险些要怀疑方才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否则单凭方才听到的话，韩天佑便当是与萧观音奴之间有很大的隔阂才是啊！且即便是二人关系再好，也该解释几句不是吗？！
眼前的和谐着实太过怪异了！
不过此番有一点萧女古倒是想明白了，那就是韩府外为什么皇后会专程同自己这么个小人物打招呼，原竟是因为太后择了她的缘故。只是，依如今的情形，这个婚必是没可能了！
萧女古舒了口气，望着窗前坐着的一袭雪青色衣衫的少年郎，顿觉有些惋惜，风姿卓卓，当真同哥哥说的那般。不过说到底，她萧家若真是与韩府联姻，怕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思及此，萧女古倒是对方才说话的那个女子由衷感激。说到那个女子的声音，她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尤其她还听到对方称呼韩天佑为“表哥”。
表哥？表哥？
萧女古端着的茶杯“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若水，怎么了？”一旁的萧韩家奴边向奚王萧观音奴告罪，边上前扶住了萧女古，小声询问道。
“阿哥，我们回去好不好？”萧女古面色苍白、右手颤抖着，似乎在极尽压抑克制着什么令人惊恐之事。
“是个聪明的丫头，可惜了！”隔着打开的窗柩，萧观音奴望向萧女古和萧韩家奴离开的方向，又看向旁一脸悠哉看戏的韩天佑，暗暗叹了口气。
彼时，紫台上面朝湖水这边的戏台正上演着一出折子戏，花旦的柔柔的唱和声随着玉湖的水悠悠而至。
“天意从来高难问，机缘却常算计人。善恶循环有因果，莫测悲欢水到成......”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