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年少悟道，容貌便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多岁左右，瞧着比门派里刚进门的弟子还要年轻。但实际上，云疏凛大抵已经有六百来岁。
在祖师爷“仙去”后的五百多年里，风剑先后收了好几批弟子，就连痴迷炼丹不问世事的祸丹朱也收了十七，唯他独来独往，常年闭关。
唯一下山那次，恰好撞见魔物血洗村庄。
他还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草木衰败凋零。孱弱又娇小的少女蜷缩在酒缸里，脸上溅满了早已经干涸变得暗红的血渍，脏兮兮又狼狈。
对于当时的云疏凛而言，她与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
直到，她在他转身时牵住了他一抹衣角。
那双漂亮的青眸，眼底并无少年人的怯弱与畏惧，反而能看出几分透亮的坚毅来，口齿也十分清晰，身上仿佛有着与同龄人完全不同的决绝果断。
『仙师，我想替大家报仇。』
只回眸一眼，云疏凛就晃神于她瞳仁中与当年的自己无不同的坚定。
目睹双亲的死亡，亲眼见着哥哥被摔死。冬夜独自跪在坟前时，他便也是这般眼神。隐忍着骨子里滔天的恨意，血虚以委蛇于仇人座下，目的也不过是望得报血海深仇。
年轻的仙人站定脚步，如云的缓袖下，居高临下的朝她伸来修长的指，神色淡淡，话语间夹杂着几分无人能读懂的晦涩。
『那就，报仇吧。』
报仇并不是白青子接近云疏凛的一个口头借口，自进了濯清山与云疏凛一同住在无殃宫，前两年白青子废寝忘食的学习剑术与法术。
天没亮就起来研习招式，大半夜还在看经书，平时吃完饭连一刻都不敢耽搁就直接拎着剑到处找木桩练剑法去了，简直比疯子还要疯子。
其他路过弟子无不咂舌，这小丫头的干劲可比他们要强上许多。
本来以凡人之资想要修炼是过于困难的事，因着她勤快肯练，7077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稍微给她开了点金手指，改善了体质，到第三年，白青子总算能赶上同门师兄弟的境界。
当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山寻着了当年血洗村庄的魔物巢穴，将它们剿了个干净。
她不想以太重的目的性与谎言去接近他，唯有曾经承诺过的事真正做到之后，她才能有闲心去处理其他。
而后在云疏凛最深的印象里，想起自己唯一的小徒弟时，脑海里总是如同铺开的画轴般清晰浮现出那日的场景——
天欲亮未亮，山峦霁青。
她朴素的青裙沾着还没来得及洗净的血渍，拎着一把残缺开裂的铁剑，瘦弱得不经风吹，浑身是伤，眼睛却弯弯亮亮，沿着黎明寒雪未化的山门笑着朝他走来。
『师尊！我能做到啦。』
每每思及她清亮的目光，云疏凛便觉心中浊气稍微消散。他数百年来不曾有过表情的冷峻面容，难得微微柔和，仍是含着雪意的声。
『好。』
“师尊，师尊？”
瞧着面前的仙人有些走神，白青子大着胆子绕着他走了一圈，细声细气的唤他。
云疏凛从旧忆中回过神来，肃正了眉眼，淡色的凤眼目光浅浅落在她身上：“为师闭关这些天，你可有好好修道？”
云疏凛六百多年来就这一个徒弟，他也没什么为人师表的经验。更何况唯一的这个还是女弟子，更应该注重于平日的避讳与距离。
每当看见这孩子时，他问的最多的，便只有功课了。
显然，白青子对这个话题有点提不起劲，但难得云疏凛竟然愿意陪她聊上几句，因此，她还是耐心的斟酌着词句应答。
“道德经、南华经、坐忘经，我都已经倒背如流啦，对了，师尊师尊！”
“嗯？”
“您闭关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很无聊呀？在哪闭关呢，等我以后…也能去吗？师尊总是不在无殃宫里，可我真的好想好想多跟师尊学点东西哦。”
她眨巴眨巴眼，语气雀跃，眼眸水润，尽是期冀与闪闪发光的欣喜，令人难以回绝。
云疏凛不答，反而话锋一转，淡淡换了个话题。
“你身上为何有酒意？”
“啊、啊？”
白青子笑容当场僵住，有些茫然无措，鼻尖微动不着痕迹的轻嗅着自己身上的气味——很干净，全是无殃宫外那几枝冷梅的寒香！
他这是怎么闻到的？
心底一虚，白青子的目光就有些闪躲了起来，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绣鞋鞋尖，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似的陡然局促扭捏了起来…
肯定不能直接说他闭关的时候，她天天摆烂喝酒啊。但是直接骗人说没喝的话好像又瞒不过师尊，毕竟他什么都知道。
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替死鬼了。
白青子脸不红气不喘，理直气壮的开口：“是丹朱师叔家的十七师弟带着我喝的！他说他是从掌门师伯那里偷来的，不喝白不喝。”
云疏凛眉骨上扬：“哦？”
白青子暂时也品不出他这个奇妙尾音的语气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师尊既然没有罚她，那就表示他相信自己了吧，至于小十七……
自家师尊向来不爱管闲事，也从不与其他两位仙尊过多交流，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来，估计这事过也就过去了，小十七肯定不会被找麻烦的~
于是，她安安心心的回卧房里睡大觉，后半夜，小十七敲响了她的窗。
窗外竹枝间的雪色在橘红烛火下染着一片绮丽的濯亮，灰白道袍的少年蹲在她窗口摸摸鼻子，眼睛如黑曜，而他语气委委屈屈，肩头发上落满了积雪。
“凛师伯今日下午突然来找我家师尊喝茶，我跑遍了全濯清山山头，给他前前后后找了十几种不同的茶叶，凛师伯都看上去很不满意，最后挥袖扬袂离去了。
白师姐，我是不是有哪得罪凛师伯了？我思来想去，害怕到夜不能寐。”
“啊？”
披着外衣推开窗的白青子愣住，脑回路转了半天也没寻思明白，她抬起手，笑眯眯轻轻拍了拍十七的肩，随后面上扬起故作深沉唏嘘的表情。
“年轻人，生活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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