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能听见的，总是凛冽的寒风穿过竹林，拂过枝叶时发出的肃杀萧瑟之音，铮铮其响。
清晨黎明天光未亮，白衣仙人已经执着书卷坐于殿内，眼睫微阖。清越的诵吟声随着半开的檀窗飘远，混入雪外山栾霁青，一片鹤唳声中。
“太乙三清凡夫始，灵台通明身自轻。抛却凡界三千劫，飞身跃步入虚清。意守丹田…”
“师尊师尊！！今天天气好冷呀，您居然起这么早，是要教我新的剑法招式还是有什么新的功课吗？”
隔着许远，便能听见少女清脆如叮当响的声音。她的语气永远是雀跃里含着几分欣喜，恍若从未见过世间险恶般，从不吝啬笑颜。
但没有人比云疏凛更清楚，她的身世以及磨炼一剑只为报仇雪恨的坚毅。这般性子极其难得。知世故而不世故，哪怕是在这修仙炼道的濯清山上，也是令人叹惋的清澈。
眼睑微掀，云疏凛并未放下手中书卷，屏息凝神，接着以坐忘之身往下念诵。
“意守丹田凝神思，凡尘往事眼中现。玄关聚灵化为气，气游经络通…”
“师尊师尊？你在念的是什么呀，听上去好像比我学的那些还要难听懂。”
一眨眼的功夫，小姑娘已经蹑手蹑脚的走进殿内，走到他面前。在供奉着三清祖师的神像前，她拖拽了个小蒲团在他旁边坐下，双手托腮，青眸眨巴眨巴。
娇憨又有点白痴。
“师尊，我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呀？”
“……”
云疏凛不答，目不斜视的望着手中经卷，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
“平心静气抚杂念，抱元守一去心魔。观光聚性入太虚，凝神气穴心神寂。聚气炼神法自然…”
“师尊师尊！你现在念的这个，我也可以学吗？！”
“不可。”
罕见的，这回云疏凛竟然应了声。
他本想趁着天未明静心诵读几遍，安抚因执念与憎恶日益无法抑制的邪气，平时无殃宫只他一人独居，哪怕静坐上一整日也无人叨扰。
他倒是忘了，自己还有个话很多的徒弟。
这会儿念诵不到半篇，已经被打断了三四次。偏偏小姑娘端的是天真无邪的好奇与求知欲，他没有理由去斥责她，反而心生爱才之意。
即便如此，云疏凛还是再将拒绝重复了一遍。
“不可。”
“为什么啊师尊，难道这是什么独家秘诀不可外传，或者我的实力太低了，还不能学吗？”
白青子发誓，这是她在濯清山的七年里，与云疏凛交谈得最久的一次。自云疏凛刺杀风剑不成，内丹受损双手无法拎剑之后，便频繁闭关。
七年，他差不多有六年半都是在寒洞里清修。
剩下半年白青子也摸不着他一片衣角，言语寥寥几句，皆是功课上的问题。
这会儿难得逮住他，白青子面上笑嘻嘻，心底笑得更加灿烂。
云疏凛只瞥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那淡色的凤眼，纤长眼睫掀动间像是沾着薄霜未融的寒枝，在眼窝投落淡淡阴翳，宠辱不惊，清冷彻骨，一派修道之人的禁欲风骨。
“为师修习的是太上忘情道，并不适合你。”
“太上忘情…是什么呀？”
“莫要多问。”
忘情一道，摒弃七情六欲，致虚极，守静笃。唯此他才能淡忘心底尖锐刺骨的怨恨，克制那已经无法企及的执念，以残废之躯，日复一日苟活着。
他眸底泛起凉意，看得白青子一惊，她下意识的伸手牵住了他垂落于蒲团四侧的一片衣袂，紧握掌心，深怕眼前之人会就此消失。
“师尊，小十七说忘情道就是如大道无情般不偏不倚，不会再有痛苦与欢愉。这样…就是仙吗？”
她眼眸盛着困惑，执着的想要寻得一个答案。这样的话，他会觉得片刻的轻松吗？可她每次望向他眼底，看见的只有如同含着千山月下霜般的死寂。
云疏凛不再语，垂眸敛目，看上去像是陷入了某种冗长久远的回忆。
他生于世间，其实并未有多少同情与怜悯，也无法与人间疾苦共情。救人，只不过是因为应该去救，而他内心并无丝毫感触与动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救下她，则是他忘情道中阴差阳错的意外。
他着实不忍回忆初见时她清冷坚毅的眼，沾满血渍的，凌乱的墨发，堪堪压下漫天缭乱纷飞的白雪。只一回眸，便觉心脏微微绞痛时的不适感。
她与他同样承载着仇恨，却又截然不同。
她眼底尚还有光。
云疏凛有时会恍惚，当望向她时，他看的到底是她，还是过去那个跪在雪中双手捧起血泊中至亲的头颅，恐惧到歇斯底里的自己。
“师尊，师尊？”
她拽着他衣角轻轻摇晃，将他从噩梦般的记忆中惊醒。稍微静心，又默念了几句坐忘经，他执着经卷的指才不至于颤得太过明显。
他侧目垂眸。
面前的小徒弟，仰望着自己时满眼尽是亮晶晶的依赖与孺慕。她眼底尚还氤氲着困倦的水雾，大抵是听得自己起来了，便急急忙忙赶过来与他说话的吧。
她在世间已无亲人，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这个师父是否当得太不称职？
仙人微微蹙眉，那双执在青色书封上分外显得白皙修长，寒润如玉骨节分明的手，犹豫片刻，抬起后轻轻落在了她细软的发顶。
随后，是他淡近于无的叹息。
“昨夜做什么了，困得这般厉害？”
“唔…”
想起自己安慰了小十七半宿，十分讲师兄弟情义的白青子决定保持沉默，免得师尊又去找丹朱师叔“喝茶”。
能感知到他触感冰凉的指隔着发，轻轻贴在她额上。十分有安心感，就好像寻到了天底下最温暖的庇护，这一刻脑海里所有杂乱的思绪都被清空一般。
白青子满足的弯眸，喉间发出了小狐狸被摸肚子时才会发出的蠢兮兮的呼噜声，拉长尾音暗戳戳的撒娇。
“师尊，我困。”
白衣仙人未应她，收回手，目光淡漠移至掌心经卷，续续往下念诵着太上忘情决。
他声清越，若寒泉碎冰泠泠，伴随着无殃宫外簌簌风雪声，偶尔几声仙鹤长唳，积雪压折竹枝发出的细碎咯吱咯吱，极其催眠。
白青子在蒲团上蜷缩成一团，贴着他的衣袂，掌心仍执着的揪着他一抹衣角，浅浅闭上了眼。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