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李牧延微愣，他对那人还没有亲戚的概念，第一反应只是徐燕来没见过面的侄女，可是，他也才想起，那小姑娘曾清清楚楚地叫过他姑父。
“是亲人，一个女孩。”他点头。
“那……你也先别自乱阵脚，左不过那边是有人的，我们先等驿使回话。”
驿使的消息回得很快，余齐老先生不幸离世，他重孙女余雁归安好，正住在附近驿站。
大抵是上天有意，消息传回来时，刚过了清明，潍远县绵绵雨未停，协会众人知晓此事，皆大为震惊，亦无比哀痛，他们没办法亲临到场为其祭奠，只能遥寄悲与思。
这一日天空阴沉，百姓抬头望，见无数黑的白的纸鸢飞于上方，肃穆又沉重。
不知是谁起了头，在那纸鸢中，又徐徐升起诸多孔明灯，天色微暗，点点光芒在黑白之中流转，淋淋漓漓的雨没有打落纸鸢，也没有浇熄灯火，流光浮动又有落絮轻飞，长街在细雨薄雾中迷离。
这一夜，京师也落了雨。
陆陵抚着那布告，眼前入目昏暗孤寂的院落，他缓步走入雨中，衣襟被雨浸透，这里没有人为九泉之下的人寄思，只有一人仰头看着空旷的天。
他背弃所有，一心要救的村落，他一切噩梦开始也还愿意坚持下去的理由，他半生孤独的源头。
可那个村落，它最终还是没了。
紫陌长，襟袖冷，不是人间风景。
回看尘土，何似前生？
所求皆不得，上天一分怜悯都没给他。
雨下了一夜，他亦在雨中立了一夜。
天明后。
李牧延启程赶往余家村。
同行的还有长清斋三个人。
“余老先生是我们师祖，他身后事我们必须要处理。”骆长清道，“而且，还有个小姑娘……”她说着往身边人看。
李牧延微愣：“你们也要去找余雁归么？”
“是。”岳澜从容点头，“师祖曾将她托付给我们了，此去要履行承诺，把她接过来。”
李牧延想了想：“原本我此趟去，也是想把她接过来的，我有责任替徐燕来照顾她。”
“那……姑且看她自己意愿吧。”
“好，反正都在潍远县，也没太大差别。”
几人迅速前行。
没几天便到余家村。
灾民并不多，但这是个很悲伤的消息。
大部分被安置在附近人家中，只有余小姑娘在驿站。
这让几人有些困惑，因李牧延的身份，驿站没有阻挡他们，但也只能够容许他们入住一楼，二楼有官兵把守，不许人靠近。
可他们也打听出了，余小姑娘就在二楼。
“余雁归是余齐老先生的重孙女，亦是被误解为奸臣的骠骑将军后人，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别的身份么，为何这些官兵们如此对她？”李牧延不解，这情形倒不像是有危险的，可朝廷如此重视一个寻常百姓，仍难免叫人担忧。
另几人也不解，思量了一会儿，忽见孟寻一拍桌子道：“该不会……”他左右一看，压低声音，“皇上曾说过，欠余家一个皇后之位，莫不是……皇上来了吧，他一定想把余雁归接到宫里去。”
几人立时抬头往上看，自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李牧延没太听懂。
但听骆长清疑惑问道：“皇上说过，对一个孩子存着别样心思是不耻的事情，他不会这样做啊。”
“是，可他也说过，余姑娘见识思想都非常人所能比，他并未一口否决，只说待她长大后由她自己决定，如今算下来，余雁归将将十四岁，在民间倒也不算小了，而且，这不是赶上特殊时日，余姑娘如今亲人离世，无人照料，他提前来问，也很好理解。”
听这话，李牧延插了一句嘴：“她还有亲人，我是她亲人。”
岳澜亦道：“她也有人照料，我们曾答应过师祖。”
孟寻的话语一顿，这般看，那余姑娘纵然幼年孤苦，如今也算是万千宠爱集一身了吧。
只是这三家，不知她会如何选。
“但这只是你的猜测吧。”李牧延又道，“我不相信，皇上会这么有闲情逸致，亲自过来……”
话还没落，就见有人从楼上走下来。
玉冠华服，眼角含笑，可不就是那非常有‘闲情逸致’的皇帝么。
几人皆震住，半晌后才纷纷慌乱行礼。
而在他身后，又见一姑娘款款而来。
几年不见，她褪去了幼时稚气，添了少女的灵气与柔美，她还穿着孝服，头上簪朵白花，再无其他装饰，可即便这样，亦挡不住那倾城的明艳。
她向几人也请了安，落落大方道：“各位来意晚辈知晓，我也亦与皇上商定好，待曾祖父后事处理完，我会回潍远县。”
“啊？”反应最大的是孟寻，“皇后你都不愿意当啊？”
余雁归清浅一笑，向皇帝看了一眼，回道：“是，我在将军府生活几年，后来好不容易脱离了如牢笼的生活，我不想再回去。”
“一个落败的将军府，与宫中怎能是一样的呢？”
“于我而言无差，权与贵并非是所有人的向往，我喜欢这烟水人家的生活。”
“烟水人家？”孟寻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他不经意朝岳澜看了看，又低头一笑。
可不是么，有些人穷其一生趋之若鹜的东西，在另一些人眼里，不过草芥。
余雁归又道：“但民女还有一话，惟愿皇上做一代明君，叫我朝天下长清，世间分明。”
皇帝颔首：“是，我已答应过你，你放心。”
两人相视而笑。
也将就此别过。
而孟寻在小声嘀咕：“皇上你这话该许给天下百姓，而不是为一人啊。”
他这般随意念叨的时候，忽然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用力捕捉，含糊地重复：“世分明？”
世间分明，风中长鸣，许是巧合，但血脉相连的人，冥冥之中自有缘分天定。
他又暗暗看了眼骆长清，眼前浮过县城外那一片陵塚，又是一年春草新绿，可那儿往往会开漫山遍野的小小白花。
他的感叹无人回应，大抵都未听见。
须臾后，李牧延开口：“你回潍远县，是去县衙还是长清斋？”
余雁归再躬身行礼，缓声道：“哪儿都不去，我去乌衣寨。”
“什么？”
余雁归料到他们会惊讶，从容解释：“我以前在将军府的时候，就听说过姑姑，那时我在高墙大院中，最为向往的就是她那般恣意生活，江湖为家，无拘无束，多好啊。”
“你莫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孟寻忍不住接话道，“我们在潍远县这么多年都看得到，你姑姑她这山匪可不好当，最开始，只要有坏事，百姓们必当第一时间想到他们，那时候他们可没少挨骂，后来官府出面要剿匪……”
他朝李牧延努努嘴:“得亏碰上的是李大人吧，若是换做其他人，早在剿匪的时候，她可能就被抓了，再后来她竟嫁给李大人，这是所有人万万想不到的，然而，自打嫁人后，她那乌衣寨大当家的身份，基本是名不副实了，你以为他们自由，可他们并不被世人包容，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被挑出毛病，他们还随时有可能失去性命，你确定……这跟你想象中的恣意江湖，是一样的吗？”
对方轻笑：“我知道，我对姑姑的生活也非凭空想象，亦有所了解。”
“那你还……”
“正因为了解，所以我愿意去，我不怕被人骂，也不在乎有人骂，我过惯了条条框框里的生活，想要改变。”
“这……”孟寻无话可说了。
岳澜与骆长清也不知该如何说。
按照孟寻的意思讲下去，说作为山匪是多么不耻么？
怎么会呢？
微有沉寂，但听李牧延轻声一叹。
徐燕来曾希望自己是闺中小姐，能够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不会招来排斥的眼光，她亦希望自己能够嫁一良人，叫她余生有依。
而这余雁归，她的生活，大抵是徐燕来所有的憧憬。
可这人全都不要。
小燕想寻庇护的屋檐，大雁向往广阔的天空。
他之前冷漠，徐燕来就算寻得了屋檐，也未曾有过温暖，那么这一位，是不是，不该再叫她失望？
叹了须臾，他道：“在我看来，你要去哪里都可以，但也要记得，你有亲人，亲人是你的后路。”
余雁归一喜，又看岳澜与骆长清：“你们同意吗？”
两人似乎没资格不同意，只是，骆长清还是担忧：“你姑姑能做得了山匪，那是她有功夫在身，你……”
这位自小学习诗书礼教，功夫可是从来没碰过。
对方心中了然，笑道：“谁说只有会功夫，才能做得了山匪的？”
这倒叫骆长清哑言了。
处理完师祖的后事，几人便往潍远县回。
女眷乘车，男人骑马，看那车上帘子紧闭，孟寻跟两边人发牢骚：“都说这小姑娘聪慧，看来也不过如此啊，放着皇后之位不做，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也就不说什么了，可她到底还是孩子，把世道想的太简单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去当山匪，哼，到时候有她哭的。”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