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路在雨水中浸泡了十几天，早已化为泥河，淹过马小腿，泥水飞溅，纷纷落下，粘裹在战靴上、裤腿上，往骨头里直钻。置身在队伍间小马之上，困意紧裹，犹留无法睁开眼睛，阴寒深露宛若仙岭山脉骑在他背脊上。
一声马蹄起，上下眼皮间扯出了一条缝隙，他偷瞄着前方骏马之上的魁梧背影，此人便是南方冥度的镇守大将军博赫努一。博赫努一成为大将军的那天，他便成为了大将军的私生子。市井谣言：私生子不祥，必霍乱博赫。人人都在劝说大将军将他抛弃荒野，大将军看了一眼项圈，终究还是将他带入了城堡。但碍于谣言，大将军鲜少与他亲近，虽为父子，却若生人。
老奶妈说夫人仁慈，特赐名犹留于他。尔后，有传言夫人取名本意为：他是犹豫不决中被勉强留下的私生子。或许意在警告他安分守己，别忘了自己的出生来历吧。
与天幕纠缠的地平线都在瑟瑟颤抖，地下的寒气升上半空与天穹笼罩而下的阴冷交融，形成一个无缝隙包围圈的秋季。好在小马儿懂人性，脚步稳健，跑起来尽量少颠颠晃晃，正努力让马背上还在酣睡的小主人舒服些。
今天可是个很特殊的日子，他在迷糊之间不断提醒自己。然而，蓑帽下的小脑袋轻抖几下，丝毫撼动不了沉沉的睡意，头一耷拉又睡了过去。
“犹留！”
迷糊中，听见有人在远方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声声逼近，像极了二哥云溪的声音。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今日不许你丢人。”说话者确是云溪。
阴城的身影被丢在了天边，好路已然绝迹，取而代之是起伏不断的丘陵、深浅不一的泥洼和生机勃勃的野草。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到细缕炊烟的荒蛮野地，却仍有几间极其简陋的百姓之家隐隐约约暗藏于高草丛中。长满利刺的灌木林将其包围在中间，毕竟这是郊外，觅食的猛兽比人多。
在荒野而居的百姓皆是刑场上的特殊拾荒者，他们心无旁骛，代代相传。传说这些人的皮囊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如铁皮般，才能在城外生存。此时，早已蛰伏而待，他们清楚如何远离人群而不被发现。这些拾荒者是被孤立的一群人，皆是遭受普通老百姓唾弃的卑贱者，只能靠着在刑场拾捡倒卖过活，好在律法并没有明文禁止这一行为。
一阵冷风猛地灌入脖子里，犹留不禁耸起肩膀，脖子深深地缩下去躲在羊皮袍里，随即打了个寒颤，才彻底清醒。
“你就是头睡猪转世，小心博赫努一恨铁不成钢，一怒之下将你丢进马厩里变成马匹。”云溪拿着马鞭戳着他的胳膊。
郊外的冷风如刀片擦脸。“那才好呢，马厩也比荒郊野外温暖。”他嘟囔道。
“博赫努一要是知道你如此作想，指不定明天就打发你去守长屏了。”云溪嘲笑道，“要不你求求未来的首领，指不定还能走个后门，毕竟我比大哥那头石驴有人味多了。”
“长屏！”老奶妈的话犹言在耳，他还有很多事情要一一实现。“我才不要冻死在长屏，那里的竹鬼最喜欢吃我这般年岁的孩子。我宁愿留在大哥身边听训。”
云溪没打算轻易放过他，驱马挨了过来，放声道：“你要是跟着他，别说大鱼大肉，就是晚上做梦该说什么梦话，他都得管着你。那时候你生不如死，可不要传声来长屏求我救命。不过兄弟一场，收尸时我应该还是能赶回来的。”
“我又不是你们，我只是个私生子，大将军才不会在意我做什么。”他真诚祈祷最好如此。“大将军的一切自然是两位哥哥接任，无论是族长之位还是首领之职。我呢，就是个森林隐者。大将军看不到，你们也当看不到吧。”犹留再次表明心志。
“我看你就是巴不得博赫努一不在意你，你才好有机会继续懒惰吧。”云溪抓着麻绳，边靠近他边笑道。“森林隐者？森林之子、原林怪神倒是有所耳闻，森林隐者又是什么妖魔鬼怪。不管是什么东西，你都休想如愿。打小我发愿跟外公去仙山，一心修道，求得个长生不老，如今还不是骑在马背上。何况我们身边有双勤劳的眼睛，无时无刻注意你的一举一动。你最好别把心思嚷出口，省得哪天被家法伺候都没处喊冤。大哥是博赫努一安排在我们当中的刽子手，六亲不认，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犹留回头张望，却未见地隰身影，评价道：“刚刚大哥饶了那三人性命，厨娘说过仁慈子民是族长最高贵的品德。”
“可惜了，这么响的马屁，听不见啊。此时，他忙着展现未来族长的风姿呢。”云溪故意嚷叫，随即告诉他。“想知道七子为何成为首领吗？”
还没等他好奇，云溪就已经主动解释：“自古以来，七族之子的耳力异于常人，可聆听竹海的鬼语。所以啊，你必须相信我说的每个字，群风是我布在野林的密探。大哥是块石头，毫无幽默感，且心狠手辣，你呆在他身边不闷死也会吓死，不如跟我去长屏吧。”
“二哥，这故事傻子都不信！只有森林之子才能听见野林的所有声音。”犹留反驳，并指出事实。“从来都是你欺负大哥，你最大的乐趣不是欺负我，是惹怒大哥。”
似乎悲从中来。“你回家晚，看不到前面的日子里我是如何生不如死的。”云溪竟呜咽起来。
“你做了什么？我来城堡后，从未见过大哥真正对谁动过手。”
“即将坐上青铜座，他当然要端起未来族长的架子，好好表现一番。没有人看到他如何虐待我，自然也就不会有目击证人了。”说罢，云溪继续假哭起来，表情滑稽，时不时还学着老奶妈们擦拭眼泪和擤鼻涕。哭声愈发逼真，若是不看表情，真是闻者伤心。
雨水从指缝间冲刷过去，他只好将双手尽量缩进里蓑衣，哭笑不得道：“我不信，二哥你戏好，不唱戏可惜了。”
云溪终于不哭了，抬起下巴，用哽咽声问他：“你也不信我！”
“除非我是傻子。”他收敛笑意，毕竟是秋决之日。
“枉费我一把屎一把尿......”云溪再度模仿老奶妈勒索人的方式。
“我信我信。”实在难以抑制，他笑得肠子都抽搐。“二哥，我回家时已经能爬墙头了。”
“要不是我罩着你，你这身皮肉还有剩余？”云溪嚷了起来，“哪天你要是见了博赫努一和大哥的真面目，可别怨我没提醒你。到时候，你定情愿姓名阿猫阿狗，也不要这破博赫二字。唉，奈何世人就爱听假话，却又怨怼世间无真心话。”
五官都被云溪揉成抹布，犹留毫不留情戳穿他的把戏，道：“二哥的戏越演越烂。”
“谁给你讲的故事？以后别听了，竟胡说八道。森林之子最厉害的不是能听见野林的一切声音，而是能看见野林一切发生的事情。”云溪迅速转移话题。
原来那老先生和厨娘没有编故事骗我。犹留来了兴致，瞪大眼睛问：“二哥也知道森林之子吗？”
云溪刚开口作答，另一匹马追上来，便断了兴趣，瘪瘪嘴，扭头看风景。
果不其然，安坐马背上之人正是地隰，拉长脸，一脸肃穆，教训他们：“都是博赫家的儿子，有何不同？”
“镜子不会欺人欺己，乔择分明像那个女人多些。”云溪忍不住指出。
“若是让有心的耳朵听见了，送到母亲那，小心她哭诉你没心没肺，不懂昔日取名之恩。那就不是一顿打能了事。”
“大哥，打人很痛快吧！”云溪问。
“三弟从小深受宠爱，且样样都比你出色。今日他不在，正是你好好表现的机会。”地隰边说边将酒囊递给云溪，“喝吧，喝完给四弟。”
“没娘的孩子是野草。娘啊，你怎么就短命了呢？爹不爱哥不疼，还不如去陪你呢。”云溪又一阵哭嚎，过瘾后伸手接了酒囊，一闻便皱起眉头，面盘蜷缩立即短了半截。
刚想丢给他，便受到了地隰的喝斥：“别闹了。一人一半，我看着你们喝。这是母亲起了个大早，特意命厨娘熬煮给我们暖身的姜汤，父亲有令；吐一口就挨一剑杖。”
一脸不信，云溪直翻白眼。“当真没加料？博赫四子，今日独缺一子。”旋即，又补充道。“那个女人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扮演贤妻良母的机会。”
“父亲和各位叔伯都已喝过。”地隰告诉他们，“蠢到用这种方式杀人的女人如何养出乔择这样的儿子。”
“他身体里流着一般的特纳之血，的确是特殊之子。”云溪立即反驳，“正是人人都这般想，故而才好下手。大家喝了都没事，只有一个中毒，那必然是中毒之人吃了其他东西所致。”
“少废话。”地隰几乎是命令。“喝！”
“是，长子。”云溪一边抱怨一边喝了起来，其间还故意撒漏了一些。
待云溪喝完，他伸手接过来，边喝边喊：“真的好难喝啊。”咕咕喝完，还给云溪，云溪又丢给了地隰。
地隰接过去，摇了摇酒囊才罢休，劝道：“良药苦口。”
“虚情假意。”云溪哼了一声。
“喝第一口的是她丈夫。”地隰实话实说。
“幸好叔伯们心明眼亮。”云溪拍手叫好。
“无中生有也算是未来首领的本事吗？”
“任何事情都是熟能生巧，我的小石榴刚被我带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听话。”
“那只是一条小野狗。”
“狗比人忠诚，人多有狼心狗肺之徒根本养不熟。”
石雕面盘终于有了数道裂缝，这是未来族长发怒时的前兆。“秋决之日，不许你耍性子。暗夜钢军的叔伯都在，多少只眼睛盯着未来首领。”地隰抿起的唇峰宛若冷峻的岩山。
“是，未来族长。”云溪连翻白眼。
群风嚣张，四处掠夺。犹留偷偷瞥了一眼刚才彼此之间的距离，地隰的耳力远比他想象得灵敏，不由心虚。不知云溪如何，以后可不能随便骂人了。
“回城后，去看看狗洞是否还开着。”地隰交代了城防漏洞。“乔择心细，从不需要别人......”
云溪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勃然大怒，道：“大哥若觉得我不配做你兄弟，便如博赫努一对小犹留般视而不见，何必自寻烦恼。乔择即将从冥度回林，大哥大可重新选择。不如趁秋决之日，切了我脖子，从此称心如意。”
端坐马鞍上，背脊始终笔直，地隰冷静道：“近来，叔伯们多次催促父亲让你早日进队伍熟悉长屏情况。首领要有首领的样子，别教叔伯们失望。如果任由你继续这样下去，根本不用乔择出手。”
“是怕我扯后腿吧。”云溪冷笑一声。“大哥不愧是博赫努一最忠诚的拥趸，在任何地方都不忘记为他分忧。”
俯冲而来的疾风就像个烂酒鬼，撞在他们身上，犹留险些摔下马，幸得云溪及时横剑接住。而地隰纹丝不动，就像一座石雕一般，任凭风浪冲过去，收起马绳，侧身道：“你就不怕失去首领之职吗？”
“什么时候轮到我做主了？”
“野林规矩、博赫祖训，哪一样不帮着你。你我兄弟联手，方才能保住博赫家族荣光。”
从蓑衣下伸出胳膊，云溪打了个哈气，问：“荣光？哦，那吕家儿子也是为了荣光而光荣的吧？”
“你我兄弟同心，定能造福阴城百姓，为博赫家族再创......”
“大哥，都是南林冥度了，还创个屁！”
脑袋瓜隐隐作疼，犹留将蓑帽往后一扯，抬起头，仰天而视，云层已沉，聚拢在视线前方，乌黑一片。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