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日，大狸子一睁眼便看见叶槿的师父在画画，画一幅不满意，画一幅还不满意，嘴里头念念叨叨的是“这个太秀气”“那个太寻常”“这个瞧着太温良容易叫人欺负”“那个看着太狷狂容易叫人不满”。
总归废纸堆了一箩筐，若是拿出去……其实也卖不出价钱。
毕竟正常人不会专门买了男子的画像挂着。
最终，叶槿的师父挑中的，便是先前嫌弃过于温良的那一张、
对此，他也有自己的道理：“小槿儿你天分好又努力，学成后自然不可能轻易叫人欺负了去，故而这相貌生得乖一些，兴许还讨巧。”
也确实讨巧，讨巧到，哪怕过了千年，只要叶槿披着这样一副皮囊，便能叫所有人都倾向于：这是个好孩子。
而除此以外，叶槿的师尊，还赠了叶槿一样搭理，他说：“纵你修行正统术法，世间也仍有迂腐之人，届时我会教你一法门，待你修行圆融，便能将妖气金属掩藏，与常人无异。若将来要行走世间，如此，也方便很多。”
叶槿记得，自己当时其实是抗拒的，毕竟他是他师父教出来的狐狸，而他师父虽说想法多了些，却也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人。
是以，他从未想过要逃避。
可他师父却摇头：“我可不舍得叫我家小槿儿，在外头因身份的缘故受委屈。”
于是这么些年下来，他就真的没有因为自己是妖，而受过任何委屈。
至于李殷殷给的，那不叫委屈。
那叫，恩赐。
这话叶槿也有跟李殷殷说，算是解了李殷殷先前一直没认出来他身份的疑惑——认不出正常，人家是专业的。
而对此，李殷殷也只是道：“你有个好师父。”
叶槿点头：“是我之幸。”
之后，他也问李殷殷，要不要也学一学这个将气息收敛干净的法术，并不是什么门派秘法教旁人也没关系，祝红鲤其实也会，只是惯常不爱用。
也不需要。
林莹莹确实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意动，但最终还是拒绝——其实也是那个原因，叶槿修炼此法，并非因为担心受委屈，而是因为这是他师父的“拳拳爱子之心”，而李殷殷如今也已经十大要，关于人族的白眼之类的东西，也并非没看过，已经没了那种非要融入的心思。
总归，妖就是妖，妖不可能成为人。
就连能全然收敛自己气息的叶槿，不也还是妖？
作为如今为数不多的修行正统术法的存在，不也没能完全叫术士协会接纳。
所以，其实都一样，如今的人类修士，也不会再动不动就对大妖喊打喊杀。
主要是，现在妖协术士协会各家管各家事，越界太多，容易混乱，况且原本也就盼着能够做到人要和谐相处，这样一来，不管对哪边而言，压力都会小上许多。
交代完身份的问题，既然大家都是一族人，许多东西也根本不用藏着掖着，可以干脆直接说开。
李殷殷还真就有件事情想问叶槿：“林舒今天说，有只长得很像祝红鲤的黑猫闯进了她家院子，恐吓她家兔子。”
叶槿：“……是我。”
在知道叶槿其实是妖之后，得到这么个答案的李殷殷并不惊讶，只继续问叶槿：“所以，看出来什么了吗？”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看不出来的东西，叶槿就一定能看出来，只不过有些事情，她也难免会有走眼的时候。
更何况，在收敛妖气这方面，叶槿绝对是个中佼佼者，要是对方也收敛了妖气，那她找叶槿去看，确实是没有毛病的。
而叶槿摇摇头：“暂时还看不出来，像普通兔子。”
“殿下放心，宋家那边，我会继续留意，也会拜托秦书筠的父亲去留意。”
很多时候，跟人交往，还是人来比较方便。
而秦家人虽然不知道叶槿的真是状况，对叶槿的无条件信任，却还是有的——那可是世代庇佑他们家的高人。
秦家人，是绝对不会轻视叶槿的存在。
想到这，李殷殷倒是有些替叶槿愁，问他：“你跟秦家来往这么密切，到时候真的没有问题吗？”
跟她这种只是带晋明徴一段时间，等晋明徴成才就跑路的不同，叶槿与秦家时代橡胶，到时候要退，真的就能说退就退？况且这么长时间，真的就没有沾上其他因果？
说到底，叶槿也是狐族，她关心同族，本身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叶槿当然也知道这是李殷殷在关心。
于是他笑了，笑得十分真诚：“殿下放心，我从前，原本也是跟人生活在一起的，一身本领也是人教出来的，我知道分寸。”
他顿了顿，又补充：“就跟殿下一样。”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李殷殷身上，专心致志，就好像，李殷殷就是他眼里的唯一。
李殷殷都有点儿受不了这个眼神，当即别过头：“你知道就好。”
她赌气一样说完这句，又像是想起来了别的什么东西，别别扭扭补充：“之前不让你喊殿下的事情，是我不对。”
叶槿眉眼弯弯：“是我没跟殿下说清楚，殿下知道我身份之后，不也没再与我说那样的话？”
李殷殷心说那确实，不过也不至于在能喊之后，就一直管她喊殿下吧，就算是狐族，也没有非要每时每刻都管九尾叫殿下的规矩。
更何况，先前那个梦里叶槿的“殿下”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与叶槿这一声声“殿下”，委实是一般无二。
她听着别扭。
但又不好提出。
毕竟在有前科的情况下，她实在不好再拉下脸面限制叶槿的称呼。
算了，叫就叫吧。
决定躺平之后，李殷殷想了想，也没什么旁的话还要与叶槿说，瞧着时间差不多，干脆就问叶槿：“反正你也是对门，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这忽然多了个同族，哪怕这个同族跟她本身就相熟，但也合该问一问对方。
总不能明明就住在对面，在认识完之后，还留着叶槿孤零零一只狐狸自己在家吃饭。
哦，叶槿还未必会吃饭。
而叶槿听到这个邀约之后，弯着眼睛点头：“那便叨唠殿下了。”
李殷殷家里，祝红鲤瞧着李殷殷出去了大半天，也知道她是去对门找叶槿兴师问罪。
她与叶槿相识多年，自然也相信叶槿不至于被李殷殷弄死，然而当看见李殷殷别别扭扭把少年领回家时，她还是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两个：“你们狐族，当真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如今最流行的传说故事里头，狐狸仿佛总是凭着美貌害人的存在，大多数人却不知道，在许多边边角角的传说故事里，狐狸的本质，是卷王。
就跟面前这两个一样，读起书来一个赛一个的刻苦，带起学生也一个顶一个的认真。
关键是原本都闹腾成什么模样了，李殷殷对叶舜华避而不见，对叶槿也十分不满，结果这真实身份一出来，先前的事情就跟一笔勾销似的。
不过其实也就是李殷殷纯善温和，若不然，这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揭过去。
所以啊……祝红鲤带着谴责看了叶槿一眼，心说怎么就叫叶槿白占了那么大一个便宜呢？
她可还想看李殷殷把叶槿的脸挠花呢。
只要不出格，她就不信叶槿还会还手。
而叶槿看见她盯自己，也扬起一个纯洁无瑕的笑容看回去，然后，祝红鲤默默转开视线，并不想看见叶槿这张脸。
她觉得，叶槿师父那小老头当真是不够了解这个徒弟，这可是狐狸啊，就算是长得十分稳重的藏狐，那也是狐狸，顶着这么张好好学生的脸，也不知道能祸害多少人。
她怎么就想不开来浮城了呢？
李殷殷给叶槿洗了杯子出来，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他们的互动，决定还是不要插足这段奇怪的关系。
总得来说，她跟祝红鲤的关系、她跟叶槿的关系、祝红鲤跟冶金的关系这三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各处各的，开心就好。
而她邀请叶槿来自己家吃饭，叶槿还真答应了，李殷殷也就没打算叫外卖或是出去吃——横竖在祝红鲤住进来之后，她家总是会常备一些食材，有时候心血来潮，也跟祝红鲤一起在家里做饭吃，这会儿便打算直接就地取材，随便做个四菜一汤，三个一起将就着吃一下。
大家都是妖怪，还都是认识的人，原本也没必要那么讲究。
于是，祝红鲤便眼睁睁看着李殷殷在厨房洗手作羹汤。
而叶槿居然理所当然一样在客厅坐着。
祝红鲤一脸疑惑：“她是九尾，你就看着她忙活，不上去帮忙？”
看到叶槿回视自己的眼神，她“哼”一声，将自己跟叶槿划清界限：“我是猫，你见过给别人做饭的猫吗？”
“而且，给殷殷做饭可以，给你？不可能，只要你离开这个门，我转头就去帮殷殷。”
叶槿：“……”
来了，祝红鲤奇怪的胜负欲。
有时候，他真的不懂，猫的脑瓜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李殷殷也不懂。
不过李殷殷也不是非要懂。
她听着外面两个人互动，只觉得有趣——或许，叶槿跟祝红鲤之间的关系确实算不上多好，但也不能算坏。
能有人凑在一起拌嘴，原本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就算最后注定会各奔东西，也一样。
不过，叶槿在被祝红鲤挤兑完之后，还真就起身，来了李殷殷身边：“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李殷殷看着他，想了想：“你确定你会做饭？”
叶槿点头：“会一点。”
于是，李殷殷非常爽快地将土豆鸡蛋都分给了叶槿，自己则去处理先前已经腌好的鸡和牛肉——他们三个，两个狐狸一个猫，全都是肉食性动物，硬菜肯定是要有的，到时候除了做一个鸡，还得做一个大虾，一个土豆炖牛腩，一个韭黄炒鸡蛋。
再搭一个紫菜汤，便是完美的一餐。
等叶槿削好土豆过来打鸡蛋的时候，便见李殷殷十分熟练地煎着虾，登时好奇：“殿下看上去很擅长这些。”
先前答应过来吃饭的时候，他甚至没想过李殷殷会亲自下厨。
然而看到李殷殷这一个可以说布置得十分像一个普通人的家的“家”的时候，叶槿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是他师父带出来的，而李殷殷也是被人类养大的。
如今，他提及这句，李殷殷也不介意分享，甚至，非常乐意跟人介绍：“姐姐其实一直都很想学旁的女孩子学的东西，不过嘛，她身上责任太重了，雁城林氏不能没人。”
李殷殷说的“姐姐”，当然就是当年将她养在身边的女将军林蓉。
从懂事的那一天起，林蓉就知道，自己无法成为一个普通女孩，无法复制其他同龄女孩的人生轨迹。
不过林蓉看见了其他女孩子，总是盼着人家能高高兴兴长大，能风风光光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她甚至抱着李殷殷念叨过，说李殷殷这样有灵性，说不定将来也会变成个漂亮小丫头，若是将来李殷殷成了漂亮小丫头，许了喜欢的人或狐狸，她也要风风光光送李殷殷出嫁。
李殷殷一直都知道，林蓉因为自己无法去成为一个普通姑娘，所以才无比希望，天下女孩，都能只做简简单单的女孩。
纵然在这点上，李殷殷想法与林蓉并不完全一样，但在林蓉身故，她一面带着调出来的孩子，一面悄悄地，去学了许多东西。
曾经林蓉所知道的，女孩子有可能学的东西，李殷殷全都学过。
也全都学得很好。
其中，便包括做饭。
纵然林蓉不可能再知道这一切，但李殷殷还是学得很开心。
就像如今，九年义务教育逐渐普及，女子都能与男子一样上学堂，学一样的功课，她跟她们一起学着，看着身边那么多的优秀女孩子，其实也很开心。
她想，若是林蓉能见到这样的世界，必然会是喜欢的。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