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都对着这个在这种紧张的空气下面显得很有些与众不同的钟林客投去了怪异的目光，但钟林客却还自是对身周一切恍若不觉，只是还按着原来的步子，一派闲适模样地向着县府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的人手虽然不多，但都自是布置在了最为关键的地方，西林寺在半夜之时搞出来的这么大的动作，他当然也已经是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不过在细细沉吟，做出了一番安排之后，他却还是选择了等到这天亮之后，才走过来寻找曹珍。
穿出了坊门，转过几个街角，不多时就已然来到了县府所在，门前的役丁早就已经认得这位监军特使，也不敢阻拦，就任由他一路长驱直入，直接步入了正堂之中。
一群县府的幕客，正在大堂之中一派紧张地处理着政事公务，却见得钟林客大踏步地就跨了进来，人尚未至，已先传来他的一声长笑：“曹兄，我又来了，前日里那一场手谈，某输得可是极不甘愿啊，今日非与曹兄对奕个十局八局不可。”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所有幕客都抬起了脸来，跟看怪物一般地看着这个好象完全不在状态的监军特使。
自从昨夜半夜之时，他们被曹珍遣人给硬生生地从热被窝里拉了起来，紧急处理迁移城外民众入城一应事宜之后，他们就一直忙得连轴转，就连一应饮食都是由县府役丁做好送来，大家草草而就，不过饶是如此，需要处理、需要协调的事情，不断地从各处汇总过来，大家都还是觉得哪怕他们都已经把时间压缩到了极处，待处理的事情也还丝毫不见减少，反有越积越多之势。
虽然这样，不过他们也都还没有任何人口出抱怨之句，只是更加努力地投入到诸般事宜之中，毕竟虽说这些幕客之中有些是自外地随曹珍游幕而至，但好歹也都是凉州人士，对于胡骑入侵所引起的惨相，多多少少也都自有一些刻骨铭心的认知，在这种节骨眼上大家都只是想着要把事情尽快做好，却是极为同仇敌忾。
只是现在他们满心满眼里都是塞外骑军即将跃马南下的紧张可怕的消息，却是眼见得这个本来应该对于这件事情最为着意的军中监军特使，如此没事人一般闲庭信步地迈进大堂来，这样的反差实在是让所有人不由得微微一愕，有些呆在了那里。
钟林客看着这大堂一静，心头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刻意装做出这种闲适的景像，原本也就是为了营造出这样的效果，只是他眼神往正堂之中一扫，脸上却是做出一副微微讶然的神色，问道：“咦，怎么只有你们在？曹兄呢？!”
“钟先生”，这些天来钟林客来这县府之中，都只是摆出一副名士气派，哪怕是对于这些幕客，也不让他们以官称见礼，是以这些幕客对他倒是不见外，当即就有人迎了上来，向他见礼说：“曹明府一早就赶往城外，协调迁移民众进城的事宜去了。”
“迁移民众入城？”钟林客似乎颇为吃惊的样子，眉头微皱，却是问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塞外骑军跃马南来，即将踏足昌松之地”，那幕客看着钟林客，也是奇怪得不行的模样：“钟先生身为……呃……钟先生难道不知道？!”
“胡说!胡说!”钟林客连连摇头，眼神扫过眼前的那些幕客，脸上一板：“钟某身为军使，一应凉州之地军情战报，都自是先要经过钟某的手上，对于前线军情，钟某知道得一清二楚，塞外骑军的行进路线，更是尽在掌握，又怎么可能会发生什么胡人即将跃马昌松，而钟某却是一概不知这样的事情？!”
那幕客嘴巴张了几下，似乎是想分辨些什么，只是他的身份与钟林客终归太过悬殊，却只是低下头去，不敢多话。
“也罢，你们也只是听命当差，不怪你们”，钟林客却又自展颜笑了开来，摇了摇头说道：“钟某这就去城外，寻曹兄分说明白就是，原本这些天钟某也正好想寻曹兄一探这昌松山水之幽，还刚好打算在城外住上几日呢。”
“住在城外？!”那幕客吓了一跳，眼神转向那老家人手上的大包裹，不由得更是吃惊，连忙阻止：“钟先生，这个时节，可千万不要住到城外去，那实在是……实在是……”
他原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钟林客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心虚，不由得转开了眼去，却是没有说完。
“看来这塞外骑军南来昌松的消息，你们倒是真的都信以为真了？!”钟林客定定地看了这幕客半晌，却是哑然失笑，说道：“本来钟某倒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某还真就非到这城外住上几日不可!”
“行了行了，这下你们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他摇着头，转身就要向外行去，看着那群幕客似乎被他这番举动弄得呆在了那里，不知如何举动的模样，嘴角更是逸出了一股微笑：“钟某身为军使，昌松军情，尽出我手，总不会连自己的性命都拿来开玩笑吧!”
“塞外骑军会南下昌松？”他快要走出门去的时候，似是又想起了这个消息，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用一种恰好能让堂内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失笑出声：“可笑，可笑。”
钟林客就这么大笑出门而去，只留下正堂里的那些幕客，都是面面相觑，不知道各自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个老家人郑伯，一直跟在钟林客的身后，刚刚在面对着那些幕客的时候，也是一脸自信与不屑交集的微笑，仿佛那个塞外骑军将要来到昌松的消息如此不值一驳一般，但转过了几个街角，眼看着已经远离了县府役丁的视线所及，他却就已然换上了一脸的忧色。
“主公”，他轻唤了一声，对着钟林客说道：“主公真的准备自陷险地，搬到城外去住么？!”
“嘴上功夫再好，也终归难以在短时间内释众之疑”，钟林客却只是微微一笑，脚下不停：“眼下有什么办法，能比我这个军中特使，都敢亲自犯险，住到城外之地去更能安定人心么？”
他其实也早知道曹珍的位置所在，只不过还是特地来县府大堂之中闹腾了这么一出。不管曹珍到底做何所想，他终归不是千手手眼，许多实务还是需要通过这些幕客之手去布置实施，只要钟林客刚刚那一番做派，能够让这些幕客们首鼠两端，无心干活，那也自是达成目的了。毕竟眼下离那尘埃落定的时日已经不远了。
“可是”，那个郑伯仍然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在钟林客的一众心腹之中，也就只有他多少知道一些真实的军情如何，只是却始终也不敢所话挑明，只是说道：“那城外终归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啊!只怕……只怕……”
“呵呵，郑伯，你也算是跟着我这么多年了”，钟林客回头看着郑伯，不由得摇头微笑，也只有在这个绝对忠心的老家人面前，他才会有点儿不用隐藏心思的轻松之感，他轻笑着说道：“怎么还会觉得我们真的需要在城外住上几天的时间么？!”
“啊？!”郑伯抬起头，却是有点儿茫然不知所指。
“郑伯”，钟林客看着他，口中却似乎是说着一件全不相干的事情：“你没觉得我昨夜睡得特别好么？!”
“呃……”郑伯实在是跟不上钟林客的思路转向，只能愣愣地应了一声。
“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老家人，许多事情我也从不瞒你，这些时日来你也知道某家一直夜难成眠，实则也不过就是知道这一场风暴迟迟早早，总是要到!”钟林客摇了摇头，嘴角却是浮起了一丝冷笑：“王仁恭在这凉州之地经营日久，根深蒂固，眼见面临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口，又岂会毫无举动，束手待毙？!”
“在此之前，某家还一直担心，不知道这位王仁恭王使君会使出什么样的招数，是以时刻戒慎警惕，不敢稍有放松”钟林客话说到这里，竟是忍不住哈哈一笑，状极欢愉：“却没料到他终于出手，却居然会是弄出如此愚不可及的一招，简直就是在授我以柄，简直就是要把这个大功，就这么拱手送到我的手上!”
“可是……”郑伯只觉得越听越糊涂，只是问道：“既然这一手是愚不可及，主公还需要去以身犯险，还真要住到城外去么？!刚刚主公的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富贵险中求”，钟林客充满自信的一笑，却不做答，说道：“王仁恭要送我一份大礼，却也要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胆色，能真把这份大功劳给吞下来!”
“算了，郑伯，其中种种，某家早有安排，呆会你自然明白”，钟林客脚下不停，还是在向城外走去，只是扬头说道：“现在我们至紧要的，就是早点去见见那位曹珍曹明府，看看这位曹兄心底里头，到底是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曹珍曹明府心底里头，现在却根本顾不上去考虑钟林客关切的种种问题。
他在城头上下不断地奔忙着，不断地有许多事情堆在他的面前，需要他这位本县县令临机决断，做出处置。
昌松的大门畅开着，那些原本盘查关防路引的役丁，也都被发散了出去，维持着各处的秩序，组织着前后到来民众站到相应的位置，依着曹珍他们的指示来安排着不同队伍民众入城的顺序。
“那边好象出了什么事情，悟澄，你快过去看看!”在这一片喧嚣之中，李子秋也不得不提高了音调，长时间的高声说话，侥是他现下内力修为已有小成，也是不由得嗓子已然微微嘶哑。
在昨夜之前，李子秋还一直担心着他这一次鼓动风潮的举动，究竟能够收到多大的作用。毕竟这个时候正是农忙时节，许多民众家里头都有着自己的营生，若不是真的觉得自身已然到达了生死存亡的关口上面，他们是绝对不愿意放下家里的一切，放下忙碌经年才即将到手的收成，而跑到这里来准备入城的。
当地民众虽说对于西林寺奉若神明，但西林寺毕竟只是寺庙而不是官府，如西林寺这般，因着自己的一则预言，如此大张旗鼓地告示民众，要求他们外出避祸，莫说是在这大隋年间的时代，就是古往今来，似乎也是少有听闻的事情。尤其又是在官方已然贴出了安民告示的前提下面，到底有多少人真的会就凭着西林寺这一语之谓，就如此信以为真，还真是连李子秋也没有把握的事情。
不过当他与曹珍一起赶到这城门当口的时候，眼前的情形却是把李子秋也给吓了一跳。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城门口的人流已然是蔚为大观，近处的民众，似乎都在西林寺的飞马传讯之后，已然都在草草收拾了行装之后，就已经连夜赶了过来，而在那无尽黑夜之中，还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不知道从多远处一直汇集过来，却是分明还有许多的昌松民众，正自从各处向着这昌松县城赶来。
也幸好李子秋昔时在发布任务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了这种大规模民众聚集可能引发的问题，在西林寺的僧众连夜奔走的时候，虽然把事情都形容得很紧急，但也自是告诉他们，只要进入昌松城内，就不会有任何危险，而在完成了通报消息任务的僧众，也都急忙又赶来了这昌松城外，帮忙维持秩序。
西林寺这些年来，虽然尽多达官显贵前往朝拜，但西林寺除了玄难与玄悟之外的一应僧众，平日里交接应对的，倒是更多的都是住在城外的穷困百姓，是以对于各处聚落之中说得上话的耆老或者里长之类的主事之人，却是大多熟识，是以在他们的主持与安抚之下，这些父老们虽说乍逢惊变，但也总算还是情绪稳定，静静地站在城外等着，并没有引起什么乱相。而也就是一阵子的功夫，李子秋已经把曹珍拉了过来，连夜开城开始进行将他们迁移入城的活计，一切总算也还是井井有条。
不过要在这仓促之间，将这么多人都安排入城，也确实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安排临时住所，稳定城中秩序，管理日常食宿，更何况还有许多商队都还携带着大量的货物牲口，入城顺序应该如何也是大费周章，这样的事情每一项都是如此繁琐而具体，昌松县城虽大，但要一下子安排这么多人，不免也有点捉襟见肘，尤其还沿沿不断地有人从各处汇集而来，实在是一项很复杂的工程。
西林寺诸僧在协调民众之时，无论是声望或是熟悉程度，都自是要比那些县府役丁强上百倍，是以自然也都留了下来帮忙做事，而慧彦与李子秋自然也就跟着留在这城头居中策应，统筹一切。
“曹兄，怎地跑到了这里来耍子”，在这一片混乱喧嚣之中，钟林客也不知怎地还是找准了曹珍的位置，从曹珍身边冒了出来，他指了指周围的一切，却似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地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如此一副景像？!”
“钟兄好闲在啊”，曹珍再无奈也只好放下了手头上所有的事情，向着钟林客拱手做礼，苦笑道：“将民众迁入城中一事，千头百绪，曹某从夜半开始，便自忙得不可开交，又何来玩耍的心思。”
“迁入城中？曹兄在开什么玩笑？”钟林客一副讶异的模样，看着曹珍：“眼下正是升平盛世，钟某亲笔所书的安民告示曹兄也是看过的，却又怎么突然之间起了将民众迁入城中的心思？!”
“西林寺的神僧于定中照见过去未来，预见数日之内塞外骑军就要踏马而来，若不将民众迁入坚城，昌松城外难免顿成修罗地狱”，曹珍说着，看了一眼周围，压低了一点声音，却是向着钟林客说道：“钟兄，你看看眼前的这副情景，这城门口外已然聚焦万千父老，曹某再不同意将他们迁入城中，只怕就要被当场生吞活剥了啊!”
这也是看到了城门口的情况之后，李子秋就与曹珍商量好了的说辞。若是百姓们对于西林寺的预言置若罔闻，那说不得自然要让当时激起满腔义愤的曹珍发出官方告示，以启动迁移工作，但眼下却已然就是一派如此热闹的场景，却也就再用不着曹珍如此出头，当面与钟林客冲撞。
事实上在经过了昨夜的那一役之后，李子秋对于这位曹珍曹明府，还真是有了几分欣赏，虽说曹珍的决定，是在他的一系列心理诱导之下，才终于坚定了下来，然则这在李子秋看来，已然十分难能可贵，毕竟若不是曹珍原本自己心中就已经有了那份深深的痛苦挣扎，他的心理学上造诣太高，也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达成这样的效果。
虽说现在的世家门阀都自是号称诗书传家，而这件事情的是非对错，也可谓是昭然若揭，一目了然，然而更多的人仍然是难免会更多地着眼于眼前的的利益取舍，厉害关节，如曹珍这般能将一些圣人教化，一些气节坚持如此牢牢地扎在心底里头的世家子弟，着实也已经可以说是极为少见了。
现下的西林寺的预言，引发而起的昌松县的这场民众风潮，规模之大已经还远要在李子秋原本的预估之上，这应该可以说是已经提供给了曹珍一个最好的借口。毕竟无论如何他也是身任这昌松一县之令，治民理政原本就是他份内的司职，若说军情有误，以至于不能防备塞外骑军可能到来的危险了，在钟林客的着意配合之下，他还有可能推卸得掉所有的责任，但在应对着眼前如此情况的时候，若是他不能够先将这些百姓给安抚下去，则他就必然首当其冲，无可逃避。
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选择大开城门，放那些想入城的民众进来，当然可以是他临机决断下做出来的正确选择，在这一点上面，无论是曹氏家族，亦或是钟林客，也都没有怪责他的借口与立场。
“曹兄苦衷，钟某明白了”，钟林客的眼中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也压低了声音，向着曹珍说道：“只是眼下如此情状，可终归不是一个了局啊。”
钟林客当然不会就此全然相信曹珍的说法，不过眼下曹珍心底下真实的想法，其实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在钟林客面前，已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没有投入到王仁恭的那一边，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钟林客，与钟林客身后的元万安一脉翻脸。
对于钟林客来说，这也就足够了。他本来也从没有强迫曹珍要站到他的这一边，本来也从没有指望曹珍会出面来帮他解决什么问题，甚至于曹珍保持着这种相对暧昧的态度，比之完全倒向他这一方，更要合乎于钟林客的心意。毕竟在眼前凉州如此局势之下，只要曹珍顺水推舟，就已经给了他足够挥洒的空间，而若是曹珍主动效力，有所作为，反而更容易摊薄了他的功劳。
“民意汹汹，可顺而不可逆”，曹珍不知道眼前这位特使又在打着什么心思，只是微微皱眉，说道：“钟兄难道还有着什么好主意不成？”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钟林客却是满怀自信地微微一笑，对着曹珍说道：“一应升斗小民，无非浑浑沌沌，懵懂不堪，兄看西林寺一干僧众妄言祸福，就已经可以激起如此大的民众风潮，我辈诗书传家，于此操弄人心一途，难道还会不如一应出家僧众不成？!”
“曹某愚钝”，曹珍略略愕然，有点儿不明白这位钟林客心下里却是在卖得什么药，只能拱手说道：“还请钟兄明示!”
“曹兄且先把那些民众安抚镇静下来”，钟林客昂然向着曹珍说道：“还请曹兄向这些昌松父老们言明钟某的身份，钟某却有几句话，要说与这些昌松父老们听。”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