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停滞在黑夜的阴影当中，而飘摇在蜡烛顶端的火苗，也似乎跟着一起凝固了，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又不觉得紧张了。
“我们没有选择客人的权利，”我用无比冷静的声音对她说，“就像我们无权选择自己的命运一样。”
“可我…”她站在我面前，沉默了很久，一副想要说话，但又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样子。
“可你又怎样？”我从床沿站了起来，径直地朝前走，路过了仍然像是低头认错一样的她，来到房间内的那张桌子前。
我平静地坐下，拿起放好在桌上的酒瓶和杯子，开始倒酒。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情绪似乎崩溃了，就站在我的身后，开始啼哭。
她说，“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我爸爸病了，躺在医院里，一天就要花很多钱，一下子，我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的钱。”
我没有说话，喝了一杯酒，继续往杯子里倒下一杯酒。
“没有人愿意借我钱，出去外面打工，做那些普通的工作，又不能一下子拿到那么多钱...”她又捂着脸，哭了好一阵子，仿佛是忏悔一样地说。
“你用不着跟我认错。”可我没有看她，只是喝了一半的酒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又把杯子放在桌面上，定定地看着杯中的波纹和水影。
看着杯子里的那一个被波光褶皱的我。
酒水的年份很长，而我，似乎也早已不再年轻。
或者说，从没有过年轻。
“我又不是你的谁。”我用很轻很轻地声音说。
“可你不是说过，不管我去到哪里，你都会找我么？”她又接着沉默了好一阵子，当我还在念念叨叨地说话时，她忽然握紧了拳头，很用力地打断了我。
我说不上为什么要用很用力来形容她所说的那些话。
而且，事实上，她说话的声音其实一直都不大，只是勉勉强强去到可以听到的那种程度而已，但我却没有来由地觉得她很用力，特别特别用力...
就是那种...
好像全世界都不希望她活下去，可她非要违逆大家的期许，偏偏就要活下去的样子。
“小孩子时候说的话，谁会真的信嘛。”我举起酒杯，一口饮下了那小半杯酒，酒的味道其实并不是很冲，但我却觉得有些头晕。
“很多人小时候看了一些关于英雄的故事，都说自己要拯救世界呢，”我顿了顿，又说，“可你现在走出去看看，又有谁是想过拯救这个世界的呢？”
“答案是没有。”我说。
“什么叫体面，什么叫生活，我从来都不懂。”我慢吞吞地喝酒，慢吞吞地继续讲，“我只是过早地长大了，过早地知道，这个世界是残酷的，人类都是自私的。”
“越自私的人越会懂得如何利用资源，我们应该感谢发明货币的那个人，因为，正是有了货币这一种存在，我们才得以知道，我们这一辈子下来到底能值多少钱。”
“我不认为你的父亲值得被救。”
“不仅因为能够救下来的机会本来就不大，更是因为就算他侥幸活了下来，在他接下来的生命里，我也不认为他能够创造出与救治他的医药费相当的价值。”
“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但是…”她忽然又很小声地说，试图驳倒我的观点，“钱买不到的东西，也有很多啊。”
“确实很多，”我说，“但在这很多当中，并不包括你父亲的命。”
她没有再说话，似乎已经意识到，她根本没办法说服我，在铁一样的现实之前，她的所有说教都只是在白费力气。
于是，她那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就像是一下掉进了老井里，陷入到井底的淤泥之中，无法自拔。
她知道我说的没错。
她目前最欠缺的就是钱。
如果不是因为没有钱救治自己的父亲，她可能一辈子都不来这种地方，更别说会从事这种根本不会受人待见的工作。
“我爸…”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他不想再见到我了，也不想再要我的钱。”
“他说，他卖了一辈子的豆腐，做的都是清清白白的生意…”
“从没有要过一分一毫的脏钱。”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所措地把十根手指交叠在一起。
“我不能明白。”
“既然都是钱，为什么还会有干净和不干净之分？”
“难道活下去，这一件事，不比什么清白，还有什么干净重要吗？”
“活着，当然是比什么都重要。”我说。“还能有事比自己活着还要重要？”我仿佛是刻意强调一样，又一次说。
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记忆忽然翻涌了一起来，窗外的星辰在夜空中飞逝，倏尔把我带回了那个鲜血淋漓的地方。
我想起了曾经和我一样，被囚禁在地下，被关在笼子里的那些人，同样，也想起了端坐在高台之上，等待着观看我们被妖兽撕成碎片的另一些人。
又在一瞬间，我想起了他们的脸，那一张张爬满了绝望和恐惧的脸…
从他们颤抖的眼瞳中，我能知道，他们是多么渴望着要活着啊，又是多么的畏惧着死亡啊？
为什么不再挣扎？
我打心里很想这样问他们，再挣扎一下的话，说不定就能打动我，决定放过你们一马？
听起来像是在嘲讽一样的问话，其实，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这么问，因为从前的我就是这样，在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环境中生存。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蛋壳里一样，不仅活动的空间极其有限，而且，这里也没有光，到底都是阻力，到处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风。
哪怕只是想做一点点的小事也总是无法得偿所愿。
时常抵抗不住风的阻力而导致频频跌倒，最后只能深陷在泥潭里看着那些生下来就含着金钥匙，一直以来都是闪闪发光的人，拿着他们的特权和门票，轻轻松松地走过一个个关卡，做成自己无论付出多少努力也做不到的事。
我记得有一个杰出的运动员说过，她之所以会成功不在于她有多努力，她的天赋又有多好，而是因为她在长身体的时候，她能够一天有十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听完她说的这个一番话后，我感到很是诧异，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可以每天都睡够十个小时。
难道…
她不用工作，不用念书，不用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和压力，去跟同龄的人竞争吗？
怎么可以这么轻松地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就不能稍微顾及一下我们这些每天都要掰着指头过日子，每天都要像沙丁鱼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在窄窄的铁皮车厢里，被载着四处奔波的人的感受吗？
挣扎是没有用的，越是挣扎，只会让施暴者们感受到越是病态的快乐。
所以，在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很是矛盾，即是想要他们继续挣扎，为了那一丁点的希望而拼尽全力，但又深切地知道，挣扎根本毫无用处。
绝大多数的挣扎都是毫无意义的。
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他们，因为…
这是命运使然。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