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衣冠楚楚,眸子里却是动物似的竖瞳,他嘴里念叨着“篡兄夺帝,非天命也。”然后皇帝惊醒。
特下旨,在民间搜查类似的道士,一经发现就地处决。
后来,冤杀错杀了许多羽冠,这事上天看不下去,于是就以安抚重冤魂的名义,设了野神孤仙之职。
这些因遭不公横死的道士中,有那不愿去投胎的,便可领了供奉牌位当一位野仙,等攒够功德便可转正。
于是许多民间便有了养野仙的民俗。
但,好巧不巧,改朝换代,新皇要征税,但民间因有野仙护着,所以收缴税款一直无法安稳实施,遂一怒之下,派兵挨家挨户将那些野仙遗骨连通供奉牌位一齐给烧了。
而在这些人里,有个童姓的庄稼汉子偷摸藏起了一个,并立下血誓,以后代首生子嗣性命供养,以求荣华富贵。
屋外山风渐起,树枝被吹得晃动但迟迟不见大雨。
下午还晴着的天,这乌云说来就来,到了夜晚,那积攒不得的阴云终于是开始沸腾,似乎是有什么妖魔借风声雨势要兴风作浪了。
躺在床上,左右也不得安生,我辗转着起身看了眼手上系着的红绳,心说这老道士到底靠不靠谱啊?
门口的老树不知何时被推倒了一截树枝,那枝干砸在屋顶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条,屋子里,用以计时的水冕正滴答滴答的落着水。
压抑的氛围又让我不可避免的回想起了那天夜晚。
屋外狂风肆掠,父亲打着灯站在门口,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母亲搂着最小的女儿蹲在角落里正念着经。
我平复着心中杂念,想着老道人就在隔壁,若是有什么事他必然会第一时间赶来,不要慌,不要慌…
回忆起白天学到的课程,老道人细细讲解那些道教经文时我竟听的格外起劲。道士道士,便是道天地之玄妙,门中之士乃平德高尚博学多识之智者。
又念了遍静心咒,感觉身子都暖和了些许,屋外杂音渐弱。
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外面老道人喊了句“妖孽!还不快快现形!”
随即,我便听到屋外有脚步,盆碗,枝丫纷乱的声音。
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撞了下我所在的大门。而那些贴在我门上的符箓竟然不可思议的亮了起来,屋子里顿有热气腾出。
我身上,背后一直没什么动静的符号突然变得滚烫,就像烙铁灼烧在皮肤,我疼得在床上打滚,眼泪都流了出来。
与此同时,听到老道人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喊道“抱元守一,不要胡思乱想!”
屋外,狂风大作。
一席道袍在身,那花白胡子的老人手持桃木剑,另一只手上握着个三清铃,他口念咒语,左手抬高摇起铃铛,十数张黄符从他口袋飞出,贴着桃木剑身,只听得一道霹雳炸响,桃木剑身处隐约有雷霆缠绕。
他怒目向着屋檐上蹲趴着的一漆黑气团,口中喊道“诛!”
轰的一声,剑身雷霆窜出,直奔向那屋顶秽物。
那团不知什么的秽物身形矫健,见雷霆落下,身子一起一落竟跳去其他房檐。
老道人眉头一挑,他手里铃铛不停,右手拿剑开始在空中挥舞,他口中念道着“风雨雷电,听我号令!济渡夜魂,慑服邪精!”铃铛声里,道人右手食指叠放在中指第一指节后,拇指内侧贴着桃木剑剑柄,指尖与食指相对,他口中咒语声毕,周围狂风骤然加剧。
屋檐之上,那怪物捶打下,屋檐上的茅草尽数下落,露出里面的夯实泥板。
“找到你了!”那片阴影里,一双幽绿的眼眸透过泥板上的缝隙,似乎能看到藏在屋中之人。
一股飓风将它拉扯下,老道人一步跃起,他单手提剑做个向下劈砍的动作。
那怪气包裹着的东西身子不受控制,只能仍由老道人一剑劈下,随即,墨绿色的汁液冒出。
老道人桃木剑被侵染已经失了灵性,再加上近距离看见那黑气下的恐怖鬼脸,一时竟有些慌了分寸。
“老东西,死!”那怪物咆哮着,嗓子里似乎有一千只虫子在尖声鸣叫。
老道人果断弃剑,他甩出三道黄符,身子一缩钻进了屋子里。
见是老道人进来,我赶忙要起身,问“怎么样了师傅?”
老道人进来太快,脚下没看清踩到一截木棍被绊了一跤,这下他诶呦一声,骂道“让你好好收拾,什么玩意乱扔地上?”
“出来!”门外嘶吼着。
老道人心有余悸,他问了句“你不是说它被关上百年了吗?怎么这么猛啊?”
听到老道人的话,我也无奈的撇了撇嘴,见问我还不如不问,老道人闭上了嘴,他四下找了找,随即看见桌上毛笔,他眉头一挑道“等会儿我找机会去我屋里拿点东西,你拖它一会儿!”
“啊?我…我拖它?师傅,你这不是让我送死嘛?”我眉头一皱,当即摆手。
老道人一搭嘴,他有些怒其不争的说道“你不是有支毛笔吗?那上面的小蛟,至刚至纯之物,拖延个一时半会儿足够了。”
看着老道人的循循善诱,我第一反应是“我不去,徒弟儿胆小,怕死。”
老道人转头给我屁股来了一脚,他没好气的骂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让你冒这点险都不干。”
随即在屋子里等了会儿,我问“师傅,你说它也进不来,咱等白天它不就得走了?”
似乎是没想到我还能想出这些来,他想表扬的话都已经到嘴边了,但看见我那一脸憨笑,最终爱抚的手掌又变作一个嫌弃的巴掌拍在我后脑门上。
“你傻啊?这是寻常鬼物吗?且不说它还算是有天上给的仙位在身,这被压百年被放出来,指不定去哪作恶一番再回来。以目前的情况,最好的办法是给它劝退,真要是逼急了,为师只能使出杀招。”说罢,老道人还面露不忍。
我听到他在这儿说这大话,就感觉心里很是没个底。
“诶,算了,我去当诱饵。”心说,这也是我自己的麻烦。
老道人嘿嘿一笑,这老家伙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即两张黄符分别贴在我的头顶和胸前。
“准备好了?”老道人问了句,我点点头,随即便听到嗤拉一声,屋门上的黄符一张张自己揭开。
屋外阴风大震,老道人一股脑的窜了出去。
就在这时,那团阴物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飞快钻了进来。
我深吸一口气,手里毛笔握紧对着前方,恶狠狠道“你别过来啊!”
从一个屋子飞快奔向另一个房间,老道人在床头柜前翻了翻,最终,他找到一张书写有特殊花纹的符箓。
“弟子李本缘奉请玉符真人助阵!”他双手交握,于眉心出用朱砂画了个天眼的图案。
与此同时,正殿内,一道牌位前的供香猛地短了一截。
“徒儿莫怕,为师来救你!”老道人将那张符箓贴在自己的胸前随即,眼眸锃亮。
不到一回合,我便被那大鬼抓住,它拖拽着我从窗户处飞了出去。
“靠他个老道人坑我!”我骂骂咧咧,慌乱中拽着毛笔朝着他脑袋就扎。那大鬼凄厉起来手掌勒的厉害,得亏他不是实体,不然我现在可能骨头都被他压碎了。
绕是如此,我也不好受。大鬼身上的寒气夹杂着恶臭。
就是死,我也得先让你灰飞烟灭。我被激起血气,拿笔的手被制住,于是用头往那老鬼额前撞去。
身后狂风烈烈,不知从哪冒出来几十号纸人飞在半空,那些或拿刀枪棍棒,或披甲覆剑,纷纷招呼着手里兵器朝那怪物抡去。
纸片做的刀剑,竟然对这鬼物有奇效。
老道于身后飞来,他一只手将我接住稳稳放在地上,另一只手背负身后,尽显宗师风范。
“剩下的交给我!”那一刻,我为有这样的师傅而感到无比的安心。
话音落下,老道人从怀里摸出三根香来,手指在香头一撮,上面顿时烧了起来,老道人看也不看,就朝身后一扔,那三支供香如同飞针一样钉在一旁的泥地里。
那鬼物被切碎的手臂又纷纷长了回来,阴森面容下,一双碧幽幽的眼珠子飞快打量着面前之人。随即它舔了舔舌头,率先发难。
老道人抖了抖手腕,周围纸人结阵,他语气冷毅不似之前,说道“你若识趣我便不杀你个魂飞魄散,如若再敢为祸人间,贫道自当替天行道!”
大鬼眼里满是暴戾,只见他身子蠕动一下,无数墨汁喷洒,纸人避之不及皆被污染纷纷失去灵性,跌落在地。
老道人眼神一凌,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脚踩道门罡步,手中符箓笔直似长剑,他朝天喝道“灵官请下盖宝塔!”
鬼物周身起了一层稀薄雾气,随即便见一座五方无色玲珑塔盖在大鬼身边。
那鬼物身上蠕动,塔中,那团鬼气飞速消散,而于外面的一处较大的湿润地面复又重新凝聚。
老道人却不以为然,他两张黄符往天上一甩,嘴里念叨着咒语,我听不太清他到底说了些啥,耳听得最后一声喊的很响,他道“奉请五雷真君降妖魔!”话必,天上两道黄符雷霆交加,老道人手指一点,一道雷霆劈下,他连连点了十几下,地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那大鬼避无可避,被一道雷霆给硬生生炸出原型,原是个瘦消秃噜皮的胖鬼。
老道人不屑的嗤笑一声,手碾符箓,他朝那鬼物走去,只听得嘭的一声,老道人所在的脚下猛地出现一只脑袋,朝着老道人一只脚就是狠咬。
异变突起,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着老人被拽到了地下,突见那原先示软的鬼物此时露出狰狞笑来。
“徒儿!”这时候有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回荡。那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出现在我脑中,我猛然惊醒。
老道人面色如金纸,下巴上的山羊胡也被自己吐出来的鲜血染成红色,我望向他所在的方向,看见老人半边身子都烂了,手中捏着块碎裂的玉简,心中不由得一怔。
明明不久之前,这老家伙才向我夸下海口,说什么从今往后,这道馆就是你的家,你以后跟着我好好修道念经,以后呢给咱们道门传承下去,就好…
“师傅!”我连忙从门口赶着过去。看着老人的同时,那两团鬼物却是合二为一,原是一身两头,一公一母的双子煞星。
我拖着老道人的身子就往屋里跑,等退到墙角,我四下找着拿了一堆符箓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使用。
屋外大鬼慢悠悠的一步一步走来,我急切着在屋子里翻来覆去,将桃木剑,黄符,罗盘,八卦镜什么的一股脑的揣身上,可那些无灵之器终究只是死物。
老道人约莫还剩下一口气,他指了指旁边,说了句“道…神…灰…”
说着,老道人身子萎靡下去。
我赶忙去往老道人身旁,看着他已经垂下去的眼帘心中无限悲悯。
“别死别死,求你了!”我抱着老人,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望着老人那惨白没有血色的脸,我心里涌生出无限悔意。
大鬼在撞碎了大门后终于是进了屋子。在看见角落的我时,眼睛眯成一条缝,似是在笑。它一步一步的走来,就像猛兽小心的走向自己的猎物。
我大口喘息着,脑子却是愤怒到了极点。
屋外,那三节香烛还未燃尽。屋子里老道人的眼眸未曾彻底闭上,而就在那鬼物扑上来之际,我将身旁的罐子砸碎,里面铺洒出来的灰烬飘在空中。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定格了般。
老道人似乎又抬起了手,他身子挡在我的面前,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就在这一刻,我好像看见他又消失不见,就仿佛刚刚出现的一切都是幻觉。
大鬼愕然,随即身子滞留在了空中,它瞪大了双眼,嘴里好像在骂着“老家伙”这三个字。
突然,这团大鬼身上燃气了虚白火焰,那大火如同一场雨,大鬼躲闪不急,只能在火中被烧的吱吱作响。
灰白雾气中,我冲了过去,握着那支奇怪毛笔的手狠狠抵在那鬼物的心脏上。
直面它的脸庞,在那具满是扭曲到可怖的面孔中,泛白的眼珠瞪大了死命盯着你。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它没有常人所拥有的漆黑瞳孔,布满血丝的眼眶里充斥着鲜血和愤怒。
“你欠我的,这是你欠我的,我都要一个一个讨回来!”那厉鬼转动着脸,一张张人脸狰狞的看向我,纷纷发出惊人的咆哮。
我直视着他眼底里的疯狂,回以怒吼道“结束了!早就结束了!你吃了我家几代人,杀光了所有姓童的,你还不够还不满足还要杀我!”
那大鬼嘶吼着,想要挣扎,可他越是如此,我没入他的心脏便越深。
那些涂抹在我背后的符箓仿佛滚烫的血一样,灼烧着我的躯体,也在灼烧面前罪恶的灵魂。
“你答应过我,要世代供奉!”大鬼两颗脑袋一起嘶吼,我看着它眼底里的疯狂渐渐消散,那萎靡的身躯开始化作一滩污浊的臭水。
“我可以…保你…世代…富…贵…”透过它的眼睛,我似乎看见了百年之前,那个曾经和我有着几乎相同面容的先辈。
“结束了!”我闭上了眼,从淤泥里滚出,仰面对着房檐。
天空一道惊雷劈下,我猛地一惊,似乎是想起什么来,连滚带爬的朝老道长跑去。
“师傅!师傅!”我跑回到那老道长身边。
我握着他的手,感受着来自老人身上的痛苦。他的意识已经陷入弥留之际,嘴里却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
模模糊糊,含糊不清。
“师傅,你别死,求你了别死,徒儿一定好好跟你,师傅…”我挣扎着的心脏在这一刻变作一块破漏的窗花,仍由雨水浸灌。
老人抬起的手终究还是放了下去,他似乎想再指向某处,可已无能为力。
屋外风雨依旧,破烂的木门吱呀着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抱着老人花白的头,久久直不起身子。
次日清晨,山下鸡犬还未诉鸣,我便已早早漱洗完,穿上得体的服饰,对着镜子正一正衣冠。
昨晚大风把屋外的落叶吹进来不少,而正殿内,除了祖师爷的画像,其余牌位都东倒西歪的。我将它们一一扶正后,拿布轻轻擦拭起供台。
东南角的一块牌位不知何时碎成两块,上面写有玉符真人字样的断痕倒是新鲜。
“师傅,后院的水打满了,昨晚大雨,刮进来的妖风不知怎么竟带了两条鱼进了咱的水缸,以后就能自己养鱼吃了。”
“师傅,你说这避风咒只能掐手诀嘛?要是能画几张符贴房顶上,不就不用再补瓦片了嘛。”
“师傅,徒弟今天起了个早,给祖师爷烧了柱香,你还没教我怎么看香,所以我也不清楚祖师爷今个心情到底咋样。”
我恭恭敬敬站在后山一块地势平坦的草地,旁边有颗大杨树。我看着坑里的老道人,好似睡着了一般,只是表情仍是有些放心不下我的担忧。
“师傅,徒儿来送你最后一程…”说着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
清风阵阵,绿茵底下,我念诵着往生咒,那经文如风,丝丝入耳。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每念一句,便铲下一抔土撒在老道人身上。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最后一声念罢,我站在这座新坟前,久久凝望。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