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染，红叶天，竹林道，马萧萧。入目处，尽皆秋色；过耳畔，谁唱忧伤。
叮叮当当......
一串清脆的铜铃声自山林中响起，惊得竹林西北侧的一处山凹里，飞出许多不知名的鸟鹊，乌泱泱地在湛蓝的天空中荡起一波黑影。
连姝收回望向那处的视线，随手捋了下鬓边被秋风撩乱的秀发，自黑马上一跃而下，牵着缰绳往山凹处走去。
距离上次来这里，不过刚刚一月有余，但在这月余里发生的事情，却令人迷惑不解。
她知道自己必须再来走上一遭，虽然，从上次的无功而返中，她能隐隐感到师父似乎在有意回避自己，但今次，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见到师父！
连姝心中打定主意，遂将马背上的包袱背在身后，解开缰绳，轻拍了几下马背，黑马便一溜小跑入了山中，渐渐消失在林中道间，隐没不见了。
随着黑马身影的隐没，山凹某处渐次响起清脆的铜铃声，若是不仔细听，想来也不会发现此番的声响比之方才有些不同了。
连姝立在那里细细听了会儿，背着背上的包袱，择了条通往山坳处的小道，大步爬起了山。
云霄谷是处山坳，位于两座并不如何高耸的山峰之间，风景秀丽、景色宜人，是个难得的人间仙境，关键还是处少人打扰的世外桃源。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阳谷镇上的猎户村民，就开始有意识地避开云霄谷，不再踏足那里半步。
有人说，是畏于云霄谷谷主的威名，毕竟当年名声在外，后又隐居于此的云老谷主云凌霄，曾是江湖界的传奇，名声赫赫的武林盟主。
也有人说，是忧心误入谷内，被谷外缘遍植的有毒药材伤及性命，这才不敢入内。
总之，在各种猜测的推动下，云霄谷所位于的那处山坳顺理成章地成了当地人的禁地，别说鲜少有人敢踏足，便是离谷那侧的山峰都没有几个敢去的。
不过，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云霄谷那侧的山峰近些年来竟也没什么可猎杀的活物出没。
索性，现任云霄谷的谷主云悄然，便在谷两侧的山里设置了些警示的机括，将临近谷侧的那边山峰也一并纳入了云霄谷的范围。对此，并没有人表示反对，便是连当地的官员也默许了。诚然，云霄谷少不了要每年上缴些药材抵税，但比之所得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到底怀州云家还是占了莫大的便宜。
连姝轻巧地绕过山中布置的机括，却并没有着急立刻步入位于山坳中的谷中，反而小心地绕过去，爬上了位于谷南侧的山峰。
较之刚刚攀过的小南岭，现今她正在攀的另一座山峰北坡则显得分外萧条荒凉。
“三千八百九十七、三千八百九十八、三千八百九十九......”连姝边往上走，边仔细数着步数，估算着从云霄谷到此处的距离。
“四千一百三十一。”连姝忽地站住了，没有再数下去。只是望着眼前的景色时，她却不禁踉跄了下，浑身止不住地哆嗦了起来。
此刻，在连姝眼前的是一大片的空地，空地上芳草萋萋，野草杂乱而疯狂地生长着，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知因为什么缘由，此处空地上的野草长得分外茁壮，便是如今已是深秋，亦生机勃勃，比之北坡的旁处，竟显得有些分外不同了。
而在这片杂乱的空地旁，长着一松一柏两棵硕大的常青树，约莫已有好些年头了，绿树成荫，遮住了头顶的苍穹。
松柏树下是处坟冢，坟冢前立着块墨色石碑。从连姝的距离和角度看去，其实并不能瞧清楚墓碑上刻着什么，但连姝却分明像知道那是谁的坟冢，眼圈就这样一瞬间泛了红。
“四千一百三十一，”连姝边走向坟冢边自言自语道，“距谷八百二十余丈，行来少则也须半个时辰。那夜风雨交加，泥泞湿滑，多也不过再加两刻钟。只是，这两刻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连姝立在松柏树下的坟冢前，晴天白日的，扫过一缕阴风，不由地令人身上泛起鸡皮疙瘩来。树上不知何处落了只乌鸦，鸣叫声让荒凉萧索又冷寂的山林，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惊悚。
连姝向来怕鬼，但今日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感到不安，她未曾退缩，坚定地站到了坟冢前，俯身跪下，冲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的叩头声声声铿锵，伴着这叩头声响起的还有她那喃喃的自语，回荡在萧索的林中。
“对不起......对不起.......”
待再抬头时，连姝早已额头红紫，双目垂泪。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叫人大跌眼镜。
只见方才还愧意满面的连姝，站起了身，解下背上背着的包袱，从里头拿出了......一把折叠的洛阳铲。而她则将包袱随手扔到了一旁，拿起那把洛阳铲缓缓走向了面前的坟冢。
“伯父，惊扰了！”连姝往手里唾了口唾沫，铲子掘土的声音开始在林中不紧不慢地飘荡。
俞水是在当日夜里，第一个发觉北坡的异样的。
白日里，谷内的人都很忙，忙着搜索那个闯入云霄谷的神秘人。
起初，谁也没有在意，只以为是哪个误入的猎户村民牵动了机括。
后来，他们逮到了那匹闯入的黑马。黑马显然并非野马，辔头、鞍鞯无不昭示着这个黑马是个有主的，那么，它的主人在哪儿？为什么没有惊动谷内的任何一点机括？这不由让谷内之人多想起来。
消息很快被禀告给了谷主云悄然。
于是，大规模的搜索几乎便在午时发现那刻就开始了。然而，直到戌时三刻，除却在谷外隐秘的地方找到了几处浅浅的痕迹外，几乎毫无建树。而单凭草丛中这几处掠过的浅痕，根本无法辨别出来人的去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闯谷之人是个轻功高手，或者还是个善机括的。
入夜时分，云霄谷众人却并未安歇，相反因为这个闯入者而紧张起来。大家没有再往山中搜索，转而把紧了几处谷内的秘所要塞以防万一。
谷主云悄然、少谷主云瑶以及管事卓娘子各带领着一支队伍巡视着谷内几处机要之处，谁也不曾把目光投向荒凉的北坡。
俞水自阳谷镇返回时已是戌时末，听闻谷中出了状况，亦要加入巡查的队伍，但卓娘子瞧他脸上不知因何之故，弥漫着化不开的疲惫和愁闷，遂拒绝了他的好意，打发他回屋歇息。
只是，掀帘入内的刹那，俞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什么，然后打眼朝北坡望去。正巧看到北坡阴暗的林中，隐隐约约透着的那抹微弱的光，在风中明灭。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想到了某种可能，拔腿便往北坡上赶，中间还不顾分说，夺了卓娘子队伍里一个仆从的灯笼。
北坡山上，月色凉凉，阴风阵阵。
连姝浑身污垢，满面尘土，手中举着一个火折子，立在风中好半晌没有动静，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松柏树下的那处坟冢。
坟冢并未被开掘，但她连姝此刻脚旁却横卧着数十具森森白骨，而白日里的那片空地却被她翻开了大半。
就在两刻钟前，她已举着火折子逐一地、仔细地查看了这些尸骨，而随着她的察看，连姝的眉毛皱得愈发地高了。她不由将目光投到了松柏树下的那处坟冢上。
是挖还是不挖呢？
连姝凝眉又想了两刻钟，正准备收了洛阳铲时，夜色的山林中窜出一道微光。
“你敢动一个试试？！”俞水暴跳如雷，呼喝声几乎是刹那而至。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森森白骨，望向连姝的目光惊骇中满是戒备。
“我......”连姝被来人惊到了，她想到自己会被发觉，但她并未想到第一个发现她的人，竟会是......俞水。
“你是以为我不会杀你吗？当年之事，你尚且可以算作年幼无知，可如今呢？可是要掘我爹的坟墓不成？”说着，一柄冒着寒光的宝剑出鞘，几乎顷刻间便架在连姝的脖颈上，甚至还毫不客气地划破了一道血痕。
“嘶......”
连姝倒吸了口冷气，感到脖子上的伤口渗出鲜血，却并未有躲避之意。
“听我说，我没有想动伯父的墓。”连姝叹了口气，虽然正如某人所言，开掘坟冢是此番最明智的做法，但......她确实不能动，“而且，当年的事有问题。你仔细看看这些尸骨，我记得你父亲的武艺不错，但......”
“放下！”不待连姝说完，一道清冷却略带焦急的呵斥传入二人口中，打断了连姝将说未说的话。
“师父。”连姝不由唤出声，向右前方一处看去。
暗夜中，一抹俊逸婀娜的女子自林间一跃而下，落到了二人跟前。只见她着一袭蟹殻青衣裙，外罩黛紫褙子，乌发用一檀木钗子随意挽起，斜插了一只金制祥云步摇，身上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坠饰，却依旧在暗夜中熠熠生辉，夺人眼球。女子虽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纪，却让人只觉得她容颜只应天上有，岁月不染更垂怜。
“还不放下？”女子轻轻一弹，便听“叮”地一声，那柄搁在连姝脖颈上的剑便被轻而易举地弹开了。
执剑的俞水虎口吃痛，连连退了两步，见状收剑入鞘倒是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连姝的戒备却是不曾收敛半分。
那女子这才悠悠转向一旁站着的连姝，扫了眼她脖颈上的伤口，复又打量了眼她脚下的白骨，眉毛挑了挑，不悦道，“你倒是长本事了！闹得谷里人仰马翻，自己却在这里掘人坟墓，我这些年把你送去北边学艺，你学的就是这么个本事吗？！”
连姝闻言跪伏了下来，却不作分毫辩解。
“你随我回去。”
女子见连姝铁了心的不开口，默了默，瞧了眼不远处正往北坡而来的灯火，跨过俞水，先一步往前走去。
俞水见连姝跟上，亦执剑紧随左右。
“水哥儿留在这里善后。”女子脚步顿了顿，并未回身，嘱咐俞水道，“别让瑶儿瞧见这里的状况。至于这件事，我会给你个说法。”
俞水还想再说什么，但瞧着不远处愈来愈近的灯火，只得应下来，退了出去。
“在看什么？”女子走了几步，见身后人没有跟上，回身问道。
“哦，没什么。”连姝收回不远处忽然折回谷里的灯火，不甚在意地笑道，“少时，徒儿其实十分羡慕师姐，她既得师父的呵护，又有俞师弟的关爱。徒儿为此，着实吃味了许久。不过，如今徒儿也有了家，倒是觉得释然了。”
“你从前待你不好吗？”前方的女子明显顿了下脚步，又忙迈步向前，状似无意地问道。
“师父待我自然是好。”连姝没有发觉当中的不同，笑道，“但到底与待师姐还是有些不同的。不过，师父待我和师姐有所不同也是人之常情，是我当年想岔了。”
女子沉默无语，没有答话，眼见前方就要达到谷口时，忽然开了口。
“你的家，如何？”
“哦，甚好。”连姝想了想，如实答道。
“姝儿，记住师父的话：别对任何人抱有期望。家，也如是。”
连姝闻言愣在当场。她忽然理解师父为什么不常同人交谈了，一个原本该温馨无比的关怀问候，竟然被她硬生聊出了背叛悲观的滋味，甚至连接话的话头都给掐没了，当真是没谁了！
本章结束